文與圖／廖宣惠

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 ──洛夫

「認識一座城市的文化，看古蹟；認識一座城市的靈魂，看樹。」小時候，喜歡盆栽的爸爸總愛說：「樹石是天地縮影。」

爸爸身材魁梧，對童年的我來說，確實是支撐家裡的大樹。每一年，我都會看著父親將戶外的盆栽雅石打理整齊，布置參展，也曾看父親感嘆颱風天倒下的行道樹，那些因植樹人不懂樹性，沒有將植栽遷移時黑色塑膠套取下，造成年年颱風一過，這些樹必因塑膠套不透氣、樹根不深的情況下，發生倒下的命案慘劇。

因父親之故，每當我到異地旅行，總是特別留意那座城市的樹木與自然景觀。從樹的周邊人文風景與互動，可迅速了解該地風情，更可以讀到該地居民的心。如果你問我：「這世界最壯闊的景象是什麼？」我會答：「只要靜默地站在一棵參天神木下，陪著它呼吸，一同仰望穹蒼，你就會看到最寬廣的視野。」

樹仰望日月星辰，風雨無阻，矢志不渝。我總想著，若人也這樣仰視真理、無所罣礙，生命是否也會因此茁壯而屹立不搖？

走訪台灣鄉野，不難發現老樹旁就是土地公廟，彷彿守護該地的神靈是以巨木之姿來守望，只要訪問幾個耆老，就會說起老樹的故事與神蹟；參訪土耳其清真寺時，我不訝異年代愈久的古寺，外圍樹種愈古老壯觀。彷彿約好似的，各地老樹與當地居民的宗教信仰，總是默契十足地配合無間、相伴相生。

我們都知道將樹剖開，會看到橫切面上布滿深淺圓環，每一環代表一年，除了可推斷樹齡外，年輪還能讓人發現樹木周遭的生態環境，像是降雨量、健康狀態、森林大火、病蟲害等。

年輪是樹的掌紋，訴說著一生命運。

最近國外藝術家Bartholomäus Traubeck發明一種特殊播放器，這個取代鋼針的電子閱讀器能解析年輪上的生長資訊、顏色及質地，將這些資訊依照演算法，可轉變為鋼琴音符。當這些不同樹的年輪被製成一首首鋼琴曲時，會產生差異極大的風格。那張專輯叫「年」，是樹的年輪，也是故事。

我被這張專輯吸引，由於櫟樹是台灣常見行道樹，冬末燃燒片片粉紅霞霓，一開始我便選它來聽。清脆琴音，如樹上成對的片片花莢，紛紛化為點點彩蝶，翩韆纏綿；緊接著是氣勢雄渾的胡桃木，交響樂般演奏千軍萬馬的奔洪之勢，迅疾駭人，突然而起，狂亂而出，亂指快彈；又如暴雨灑落，切切來去，不辨東西。彷彿誤入林中小徑，一時千鳥婉轉、萬蟲唧唧，四地鳴唱，五音繚亂。正欲細辨尋聲，腳踩著枯枝，才踏出一步，仙樂忽收，萬籟俱寂。

梣樹，感覺如孤獨老將，一列戰馬拖著沉重步伐，看著千年王朝、輝煌古城最後一眼，戰無可戰，士卒傾倒之際；不降不逃，轉身投荒，背影融入暮色沉沉的夕陽中，再也不見。

雲杉，彷彿深山訪道，高遠清寂，入山絕境，層層巒嶂，身心俱疲，正不辨來路，無人可問；卻見數隻白鶴悠然而出，霧隱雲深處，裊裊炊煙，山嵐溶溶，夕照山腰茅屋數間，令人精神一振，攀高往赴。

大山般細緻的楓樹（Maple），一如其名，年輪就是一張地圖（Map），木紋半邊是天然谿山行旅圖，墨染酣甜。你想不到這幅自然山水，化為琴音竟是如雪白淨的清透之音。

於是，像聽黑膠唱片般，我用年輪聽完每棵樹的一生。

正當我又陸續聽完榿木，山毛櫸時，不禁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如何在不損傷樹的情況下，傾聽樹的一生？

只紀錄風雨，那些分歧斑駁的樹紋，是否如漣漪般，一圈圈疊加思念？包含附近山形、當初種植照護的人影，以及印在髮際、肘間鳥兒的故事？我想像著未來能發明一種新型的聽診器，在不破壞樹，最自然的情況下，只要輕輕拿起耳機，一邊透過聽診器連接大樹的樹身，就可聽見樹的呢喃、心跳與歌唱。

若每座城市的老樹下都有這種聽診器。那麼，旅程中的異鄉遊子，該會如何欣喜地聽見這個城市的靈魂之歌？而聆樂神樂的悸動，又該如何地令人嚮往？畢竟行旅中要邂逅巨木，機緣難得。

倘若每座城市的老樹都有這樣的貼心發明設計，行旅之際，我最想聽的首張專輯，便是台中老樹之歌。因親戚住台中之故，每回拜訪皆有機緣看樹，我發覺台中老樹保存與口傳故事特別多，特別是表弟家門前的神木就住著飛鼠，非常難得。

若能收錄此地老樹之歌，我想將專輯命名為：等待飛鼠的季節。樹是擅長等待的，只有古老神木才有這樣的靈氣，吸引中高海拔的飛鼠，大赤鼯鼠下山棲居樹洞。當然，飛鼠可以放最後做壓軸，觀察此地神木，最有趣的是如人的一生的傳奇故事，如生、老、嫁娶等，這幾個重要階段都涵融進來了，因此觀樹也是看人。

若將此歷程考量進去，神木專輯的第一首，一定得氣勢磅礡、又要能代表世代傳承、生生不息的經典。若有這考量，我想後龍里的千年茄苳長老，很適合做為第一曲目。

後龍里的樹長老最負盛名、是此地樹齡逾千年的巨木。全樹高三十公尺，樹冠面積達一千五百平方公尺，居全省之冠，因此被推為「樹王」。這千年茄苳王公，最早的神位設在樹基下方，雖然小巧，卻十分古樸。長老極為靈驗，常見民眾前來摘取樹葉，據說煮茶飲用可以保健袪疾，若身體不適，可以祭拜後，摘嫩葉回去榨汁、沖蜂蜜，或直接煮水治病。

日據時代，樹長老的主幹因施工被埋在地下三公尺，現在所見，其實是從側枝露出地面部分的二代樹。而二代樹附近又連根冒出三代木，因此，也是罕見的三代同堂樹。雖然現存老樹紀錄茄苳比率甚高，但生長在繁華都會，車水馬龍的中港路旁，又是三代同堂，在全省例子也是罕見。

茄苳長老姿態橫逸，子孫有成林之勢。我總想像若這棵千年樹長老成為第一首樂章，那麼樂曲開頭會有溪流之聲，一條約一丈深的野溪流過，水聲若遠若近，一粒茄苳種子在溪底著床、生根萌芽，爾後茁壯；日據時代修築馬路，填平野溪，於是曲調急轉直下，長老的頭被埋了，萬鳥哀傷，大地變色。再來，一陣人聲鼎沸，樹長老憑著毅力及後人扶持照顧，橫向生長，不屈不饒，二代木與三代木的交響曲音漸漸加入，隨雨聲風聲滴落，叮叮咚咚。（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