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張愛玲筆下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
他的桃花扇,沒需要鉤勒點染,只一處血色,像分明的一朵桃花,花柱細長細長的在瓣間,隱隱浮水,大朵印在扇面上。
父親是做粗工的卡車貨運綑工,終其一生辛勤勞苦,在他年少的時候,父親就罹癌去世。後來他成為醫生,物質無虞、心靈充足,過著可以充分實現自我的生活,「就像底片的正片和負片」,他這樣比喻自己與父親的生命落差,而眼見父親一生悲苦如此,仍要遭受病痛折磨而死,他心中那股對命運的不平之氣遂始終繚繞無法散去,由是不信鬼神、不說因果,他笑著說,他只信科學小飛俠,1號鐵雄。
飛啊!飛啊!小飛俠,為了正義,他要消滅敵人,為了公理,他要奮鬥到底。隊長1號鐵雄,富正義感,具優秀領導力。
草屯療養院精神科醫師,沈政男。
從小不怕權威,勇敢據理力爭,個性疾惡如仇,加上聰明有能力,沈醫師從不推卸領導者這個角色,連FB上的PO文,他都當作可以影響別人的管道,樂當大眾的意見領袖。他參與社會運動還在野百合開花之前,四十一歲開始文學創作,現代詩、散文屢獲國內大獎。醫生的解剖刀通常也剖向社會時局,他的時事評論,不但讓他頻頻受邀上媒體,也已讓政府相關單位主動向他請益求教。
他是個很會生活的人,他說是因為自己生活需求低,不自我不設限,再加上運氣好。但我一直都明白,能讓一個人掩不住風發意氣隱隱雷動的,絕對不是自我生活的愜意就能夠,然後,我就聽到他在說:「找到我最在行,並可以幫助別人的事」,醫學、文學、演講、時評,就是沈醫師的鳳凰號、火鳥功、迴力鏢,他正在那天空邊緣盡情的飛翔。
但他從不為醫生團體發聲,因為醫生擁有已太多,他眼睛凝注的焦點是:老者、弱勢,以及精神病人的處境。
周末醫護人員離院回家,厚重的鐵門在身後嘩啦拉下,總讓他清楚覺知一道門阻絕出的二個迥異的世界,而自己多麼幸福身在門外,那鐵門落地的巨響,幻化成一種稠而薄的透明,一直無聲充塞在他耳中,精神科面對死亡的機會不算多,但是他心中始終有個聲音不停在對自己說:「是不是我還能做得更好。」
沈醫師一直在推廣成功老化,幫助老者是他的今生使命,和生命最不堪時光的老病之人相處日久,他對年歲流失的感悟反而是中老年充滿各種可能性,人生最不快樂的是四十五到五十歲,他說,七十四歲應該最快樂。
一面關懷失智失能的老者;他和他們之間好似牽電線,獨他洞悉大多數的他們說不出的各種需求;一面他也有個還未實現的構想,他想仿照85度咖啡那樣找各社區的轉角處,裝潢得明亮溫馨,提供老者的休閒與學習,像日本社區為老者而設的「茶話本舖」,名稱就叫「85」。
惡魔黨毀滅地球的的黑洞計畫,化為大大小小物質心靈各種不同的形式,依然降落世間傷害人類,訪談間沈醫師一派輕鬆隨和,彷彿天生就是能對抗惡魔黨的天敵,和權威直撞,被政風處盯過,為不合理的事出頭,大膽評論敏感議題,我忍不住要問他:「難道你從沒遭遇過挫折?」
「我從小就想幫助別人、改變世界,遇到難關時候我就回想,十五、六歲失去父親的那個少年,他是如何孤獨度過生命中最痛苦無助的時刻。」
自信與俠情,這人與醫生這個角色真是天作之合。夢想通常會夾處在虛與實之間,所以他並不是個天真的逐夢者,他的生命藍圖早早就高舉懸掛且不必修改,他是個意念指令的執行者,從不存在順風與逆風的問題,他始終在做從不作他想的事一如導航鎖定,而父親,是他生命唯一的濺血,桃花扇碩大且唯一的底圖。
不怕被年輕醫界不以為然認為高調,他說自己心目中最好的醫生仍是蘭大衛、史懷哲,他奉勸對人的心靈不感興趣的人別來當精神科醫生,而細靜觀察、同理心、感受力,是醫者最該具備的條件。
還有事在等他,沈醫師離座匆忙,但我還來得及搶問這樣一個人怎樣才算不虛度此生?
珍惜周遭的人。關心腳下的土地。把目光投注在最遠最高的天際。他這樣回答。
當大人愈久,妥協模糊愈多,生之感嘆愈深,距離單純昂陽、激潑意志的生命旋律就愈遠,晤談的今晚,我久違如科學小飛俠主題曲一般潔健明快的生命情懷,在眼前這位醫生的眼眸裡,我看見鳳凰號戰機衝天化為三千度高溫的火鳥,然後,扇面那朵隱隱的桃花,便水印一般緩緩浮起。
一個知道終點的人是因為,他始終沒離開過起點。
火鳥衣神氣的羽裾迎風鼓揚,前滾翻時銳利如輪,記得每當科學小飛俠任務完成,片尾總有個高亢的聲音激勵在呼喊:
科學小飛俠,下次繼續奮鬥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