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名能

多年前有一部電影，講一對年輕男女，歷經偶遇、追求而相戀的過程，之後男的觸犯法律，偕女走上驚慌的亡命之旅，在即將被警方緝捕之前，兩人飲彈自殺，雙雙身亡。

這樣普通而簡單的情節，故事分成兩部分：追求相戀和逃亡殉情，導演要如何以攝影機講故事呢？

電影從中間開始，女孩接到一通電話後，默默告別家人，赴約與男友會合開始逃亡，直到飲彈自殺。電影以現在的時序帶領觀眾與男女主角一起逃亡，是逃亡的部分；他們相識和相戀的過去，則以倒敘（Flash Back）穿插的方式交待，為相戀的部分。

逃亡和相戀又各自分成前後兩部分，電影前半的時間，觀眾不了解兩人的關係，也不了解為什麼兩人如驚弓之鳥，到處逃跑，躲躲藏藏，氣氛詭異、懸疑和緊張。

導演這時以倒敘鏡頭，回述他們初次相遇、男孩熱烈追求和男孩犯法的情節，現在時序的前半逃亡和倒敘的前半戀愛情節，都是非常短促和快節奏的鏡頭，加以無秩序的交插和一再重複，更是增加懸疑和緊張的情緒，但是觀眾逐漸能自行拼湊出故事的前後因果。

電影進入後半，逃亡也逐漸到了走頭無路的末段，步調慢了下來，男女主角似乎疲於被追捕，神經已經麻痺，或哀莫大於心死，或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們不再驚恐，反而開始苦中作樂，自我相互欺騙，假裝成兩個熱戀的情侶在浪漫的旅遊。這時倒敘插入後半浪漫戀境的是他們初墜熱戀時的甜蜜時光，節奏舒緩、情緒纏綿。

觀眾此時已經了解故事緣由，銀幕上前後兩個唯美的愛情場景一再的對比，卻使觀眾的情緒低到了谷底──他們怎麼辦呢？觀眾既擔心害怕又好奇的心情，在結局終於來到時達到高潮。

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利用電影敘事時序的藝術工具，可以從頭至尾抓住觀眾，造成懸疑和憂傷的兩種情緒，這是玩弄時空的精采表演。

算起來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是個喜歡看電影的學生，這部電影的名字和導演是誰，都不記得了。這部電影是不是經典，導演剪輯的手法是否首創，也不知道。我只記得，是這部電影教會了我，原來電影藝術是這樣的。

張藝謀電影《我的父親母親》也是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他以較平實的敘事時序操作，加上色彩的運用，將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經營出了雋永和感動。

《我的父親母親》結構與前面這部電影非常類似，也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年輕美麗的「招娣」愛上剛來到三合邨的「駱老師」，經過一番波折，兩人終於相聚；第二部分就跳到多年後老師因積勞過世，家人和村人辦理後事以及大家懷念老師的情節。

張藝謀也從中間開始，將故事分成三段來講，他們的兒子「生子」接到父喪訊息，趕路回家見年邁的母親，並商議父親的後事，黑白的畫面是第一段。

接著是彩色的第二段，生子以旁白回憶當年「我的父親和母親」初識時的愛情故事，倒敘的調子平實而舒緩，畫面充滿了絢麗的色彩。

第三段則回到現在，再以黑白畫面表現，駱老師的學生和鄉親自動聚集來抬駱老師回家，劇終時生子回到父親的教室，帶領孩子朗誦他父親生前自編所教他們的〈識字歌〉。

《我的父親母親》這個美麗的愛情故事，張藝謀自稱是以「減法」來拍的。像水墨小品，大量的留白，留給觀眾的想像去填充。我在另一篇〈張藝謀講故事〉文中說：「其實我認為更像一幅折枝花卉」。

這幅折枝有兩片葉子，就是現在時序第一段和第三段的黑白畫面；中間托著含羞帶淚的美麗花朵，是第二段倒敘的愛情故事。絢麗的色彩與前後兩段現在時序的黑白畫面形成強烈的對比，成為全曲的主旋律，因此我們也可將它比擬成一首甜美、愛戀、溫馨又有些憂傷的三段式浪漫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