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陳名能

如果是紅燈

也許有一種情形，人們希望紅燈走慢點，那就是當你第一次約會後，送女伴回家，一定希望路長一點，時間久一點，多等一下紅燈又何妨。

在汽車還沒普及前，台北街頭都是三輪車，特別是下雨天時撐起頂篷，拉上布簾，這個世界只有兩個人，最好慢些到家，天長地久，繼續在街頭浪漫。

現在也會在雨中開車，但是雨打烏篷的那種情調不再有了。

如果一路是綠燈…

紅綠燈下，大家耐心的等待，紅燈變了，變成紅色的99秒，我們都有點被欺騙的挫折感，不過仍是耐心的等待，讀秒。綠燈終於出現了，大家立刻勇敢的衝向下一個紅綠燈：

如果是紅燈，就只好繼續等待。

如果是綠燈，一絲舒暢愉快油然而生，覺得生活還是

幸福的。

如果一路是綠燈，那就唱著歌回家吧！

台北街頭的紅綠燈，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增加了讀秒的顯示，幾年前行人指示燈的小綠人，還引起一陣驚豔和討論，這回大家就靜靜地接受這個事實，每天任它指揮。

如果是紅色的秒數，耐心也罷，不耐心也罷，都得盯著它的秒數，等它歸零，變色，再往前走；如果是綠色的秒數，心中就在盤算，剩下幾秒，要不要加快腳步？夠不夠衝過這個街口？

小時候住在鄉下，第一次進城，見到紅綠燈很好奇，大人說紅燈停、綠燈走，這真好。多年後黃燈出現，又是一陣納悶，原來黃燈是預備，覺得怎麼不嫌麻煩？之後就出現了很多箭頭，左轉、右轉、直行都有，交通號誌變得複雜了，原來是我們的生活變得複雜了。

我們的生活變得複雜，也許是跟隨社會進步而來，但並不意味我們更快樂。

在等紅燈時左右看一下，開車的，騎車的和行人，大部分是緊張著的臉孔，木然的眼神，透露出無奈和疲憊，偶爾還有焦燥，很少看到笑容。特別是有重要約會的時候，已經要遲到了，偏偏老遇上紅燈。還記得要跑銀行三點半的日子嗎？跳票是要坐牢的，真能急死人。

想一想，這是多大的社會成本，全台北市兩百六十萬人，每天在等紅燈總共花了多少時間？但如果沒有紅綠燈，又會是什麼情形？

紅綠燈因汽車而設，汽車是現代生活必要之惡，美國著名的發明家、工程師富勒（Buckminster Fuller, 1895-1983）有個非常有趣的譬喻，如果外星人第一次來訪地球，當他們的太空船逐漸接近下降時，他們將所觀察到的情形回報母星：「地球上居住了類似甲蟲的生物，在固定的軌道上跑，停下來的時候，會有肉肉的寄生物走出來。」我們都成了寄生物，汽車是我們的寄居殼。

如果我們將每天開車的軌跡，畫在地圖上，最密集、最重疊的一定是住家和工作地點之間的一段路線，我們像個梭子，在兩處間往返穿梭。紡織機上的梭子，會拖著一條緯線，在經線中，被兩頭的槌子敲打，往返穿梭，織成一張布匹。而我們每天被工作和家庭兩隻無形的槌子，敲過來，搥過去，不早就該頭昏腦脹，腦震盪了？其實我們不早就被生活擠兌得不成人形了？

如果以時間的經線，展開我們生活軌跡的緯線，它們合織的是華麗的織錦？還是藍縷的粗布？

我們活在人類史上空前繁榮富裕的時代，我們也自認活在民主自由的社會，但我們真有那麼自由嗎？當前生活，不正是歐威爾（George Orwell,1903-50）著名諷刺小說「一九八四」中世界的實現？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被設定了而不自知，我們跟著廣告宣傳而消費，我們走過任一段路口，都被監視錄影。小心，「老大哥」就在你頭上！

紅綠燈代表的另一層意義就是操控，它明目張膽的操控我們的行動，而且愈來愈嚴格，愈來愈精密，只是我們像溫水裡的青蛙，不自覺罷了。這是文明的代價，即使我們願意回到飲血茹毛的叢林狀態，也回不去了。

在生命的路程上，我們的經歷有著無數關卡，紅綠燈就是這些關卡中最微小而具體的一個。它像是鐘錶裡的「擒縱器」不停的、穩定的節奏，在控制我們的步調不要一次跑太快、跑太遠。

有人說日月如梭，也有人說光陰似箭，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於是我們一出生，就走向一個完全不可逆的單行道，直到生命的終點。如今生活中，最莊嚴而又殘酷的，莫過於站在紅綠燈下讀秒。

大家每天一起在紅綠燈下讀自己生命的流失，生命的虛擲，任何其他的事都不能幹，既無助，又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那是何等荒謬、嘲諷和後現代的儀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