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東權

說來慚愧，筆者年輕時讀唐詩，竟誤把李商隱當做女詩人看待，因為他有很多詩句都非常綺麗微妙，有愛有意，很像女人的筆調，直到後來讀了他的身世，才恍然大悟。

試看他的一首〈無題〉：「八歲偷鏡照，長眉巳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釵；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這不是女孩子的自敘口氣麼？再加上他的許多唯情詩句：「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為有雲屏無限嬌，鳳城寒盡怕春宵」、「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些詩句，真像出自多情女子的手筆。

李商隱（八一三~八五八年），字義山，河南人，開成二年（八三七）中進士，會昌二年（八四二）書判拔萃中選，但是他的仕途並不順暢，最後做到檢校工部員外郎，客死滎陽，享年四十五歲。不過他的詩作甚豐，今存五百九十八首，全集約有四萬六千五百字，堪稱多產作家。

他的詩五言和七律各半，七律尤其出色，名句常被背誦，女性尤愛，錢鍾書《談藝錄》云：「李義山自開生面，兼擅臨摹，少陵、昌黎、下賢、昌谷，無所不學，學無不似，近體詩亦別出心裁，『七月廿八日夜聽雨夢後』通篇不對，始創七律散體。」錢氏挑出了李詩的特質，為前人所未言者。

李商隱的詩句偏重綺靡娟秀，每吟必帶花花草草，襯托出詩境的瑰麗，幾乎所有花卉樹名，均被納入詩中，大部分以花與柳對稱，極為自然，五言詩中尤多，如「日烈憂花甚，風來奈柳何」、「緣憂武昌柳，遂憶洛陽花」、「相兼唯柳絮，所得是花心」、「柳帶誰能結？花房未肯開」、「花情羞脈脈，柳意長微微」……既工整對仗，又敘情寫景，真是令人激賞。

類似以花為主的佳句，在他的五言詩中，俯拾即是，再舉幾個例子：「歌發石花外，樂調深竹間」、「獨夜三更月，空庭一樹花」、「夭桃花正發，穠李蕊方繁」、「有田皆種玉，無樹不開花」、「秋蝶無端麗，寒花只暫香」、「花果香千戶，笙竽濫四鄰」……李商隱把花當成了主題，篇篇句句都離不開奼紫嫣紅的花朵。

在七律詩篇中，照樣是無處不飛花，我們也舉幾個例子：

「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這情調是多麼灑脫；「榆莢散來星斗轉，桂花尋去月輪移」，這對仗是多麼工整；「盡日傷心人不見，石榴花滿舊琴台」，這境界是多麼悽涼；「平明鐘後更何事？笑倚墻邊梅樹花」，這心情是多麼悠閒；「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這語氣是多麼諷刺。李商隱實在太愛花了 ，詩句含花的不下數十篇，至於直接崁入花卉名稱的句子，更是多不勝舉。

其實，筆者最欣賞他的〈裴明府居止〉：「愛君茅屋下，向晚水溶溶。試墨書新竹，張琴和古松。坐來聞好鳥，歸去度疏鐘。明日還相見，橋南貰酒釀。」因為這首詩很合我這鄉下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