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曉明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如果有一兩句唐詩,最能寫出上海代表江南、代表中國的地域特點,我就選這兩句。
上海作為中國地理的最東端,是每一天清晨最早迎接海上初日的地方;上海作為長江的入海口,春天作為東方之節氣之首,又是最早迎來春氣的地方。
晚清有一大詩人沈曾植,曾經在上海居住。他的樓,就命名為「海日樓」。他深深知道上海作為新文化開端的重大意義,也深深知道新的生命是從舊的生命中生長而出,以及上海作為中國江南文化之龍頭,孕育新機、開啟新運的重大意義。儘管,他並沒有親眼看到這個時代的到來。
所以,這兩句唐詩,作為上海的形象語,是十分恰當的。
一千多年前,唐代開元時的宰相張說(封燕國公),在新年伊始之際,於政事堂上題書王灣的詩句:「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史書上記載:「他經常拿來作為例子,叫所有能寫文章的人,都要像這首詩那樣寫作。」
王灣的這兩句詩,也可以視為整個盛唐精神之縮寫。它內涵豐富,意思正大:
第一,此兩句中的意象,是集天地之大美,匯自然之偉觀。黎明、春天、新年,一齊來到人間,使人間成為美好的存在。
第二,「生」與「入」字,乃是將人間視為有情化、生命化的大自然。
第三,此二句表達出了唐人所感受到的中國文化哲理──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的精神。
這是唐人宇宙觀和人生觀的一種統一。當時人們評之為:「詩人以來罕有此作。」(殷璠《河岳英靈集》)
張燕公此舉也是十分耐人尋味的。它昭示著整個唐代,即使是與文學最為遠隔的政治文化,也是被詩性精神深深籠罩的,此後或之前,再沒有哪個時代的談政治之人,能像唐人那樣在詩性的輝照中議論朝政、抒發見解了。
這的確是一個反平庸、崇浪漫、開放、昂揚、美好的詩歌時代。而文藝對於時代新生命的意義,這裡當有深切的啟示。
原詩──
王灣〈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聯想──
夢覺隔窗殘月盡,
五更春鳥滿山啼。
(摘自龍圖騰《唐宋詩一 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