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有

佛經上常常出現希有、第一希有這個詞，事實上是稀有的意思，即非常稀罕、難得。

閱讀宗教書籍，常常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就是宗教的經典通常都會明明白白的告訴你，這個宗教是多麼的特殊希有，是絕對的真理，因此你要先相信，而不是問為什麼。

宗教說服人的邏輯的確非常驚人，甚至可以說是最強而有力的推銷方法。例如佛教說釋迦牟尼佛是第一希有，基督教說上帝是唯一的真理，這麼強大、不容置疑的說法，的確可以產生很強的說服力。

寫書法的時候，我常常要求學生，不要一邊寫字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寫字一邊嫌自己的字不好，如果自己都不喜歡自己的字，豈可能寫出好字？

寫字固然需要相當程度的技術訓練，但寫字的心情往往更重要，可惜許多人都做不到自己希望可以達到的樣子，於是愈寫愈亂、心情愈不好，最後就真的一塌糊塗了。

寫字技術的追求其實是無止境的，以現代人的條件來說，要達到古人的成就，不是那麼容易，不是聰明才智不如古人，也不是我們沒有古人寫書法的條件，主要的原因，是古人以毛筆作為生活記錄的工具，而現代人卻是要特地練書法才會用到毛筆。

因此如果可以讓毛筆成為日常使用的工具，就非常重要，在日常生活中應該要儘量把握、創造用毛筆寫字的機會，如果平常很忙，沒有太多的時間練字，不妨試試用毛筆寫記事、便條和日記，任何需要手寫的時候都儘量用毛筆，建立使用軟筆的習慣，並且保持藉用毛筆寫字的好心情，那麼在書寫逐漸被打字取代的年代，寫字就會成為一種非常希有難得的書寫享受。

妙有

在中國讀書人心中，總難免嚮往一片可以悠遊其中的山水，能夠忘卻人世的喧擾、遠離一切的不安、拋棄任何的榮寵，能夠安靜的，像節氣自然的流變那樣，靜靜的在知識、哲理、詩詞、書畫之中，體會生命本身的代謝，因而完成或者實現一種安靜而自足的生活內容。

這樣的想望到了畫家手中，便營造出一種與現實沒有什麼實質關連的風景，大自然的江河與山谷經過筆墨的轉化，終於被畫畫的人畫成他心中的理想世界，那個世界宛如千百年來所有中國文人都在追求夢想、陶淵明筆下曾經描繪過的，「不知秦漢，遑論魏晉」的桃花源。

可是這樣的夢想在現實中終究是很難實現的，於是筆墨所營造的畫面便成為一種心情的寄託，於是有了寫意的山水。

這些具有文人身分的畫家總是這樣，他們用山水的畫面來建構契合心境的世界，因此，我們總是可以在這樣的畫裡面讀到許多無言的心事。

中國的山水一直都不只是單純的風景，畫家們用筆墨營造出的，是一個「妙有」的存在，是他們心中理想的生活情調，那當然是不真實的，可是卻又是最真實的寄託。閱讀山水因此不能只看像不像，更要看畫家在筆墨中傳達了什麼。

飛天

不論東方還是西方的宗教，都相當程度的表達了人類想要超越目前這種生命形態的強烈意願，因此，在教義的訓示或傳說中，總有一個世界，人們可以自由自在的飛翔。

在宗教世界裡，無所不能的「神」最基本的形象是，祂會飛──也許，像古希臘神話中的天使，長著翅膀，也許，像中國神話中的仙人，拿著一枝拂塵，往後輕輕一揮，瞬間就騰雲駕霧起來。

究竟，「飛」，這樣一個超越地心引力的物理現象，在人類共同的潛意識深處，有著什麼樣深沉的意義呢？

為什麼是「飛」這樣一個意象，而不是其他更驚人的神力的表現？

是啊，仔細想想，大概很少有人會羨慕摩西那種排開海水，領著眾人從海底走過的神力，大概也很少有人會羨慕中國神仙那種化身千萬的本事，但是，每個人卻都夢想過，如果會飛，該多好。

是自由的嚮往嗎？還是不被現實限制的渴望？

當我描繪臨摹著敦煌壁畫「飛天」造型時，在筆畫線條的游動中，漸漸滋生了深沉的感動和了解──「飛天」，是現實受苦的人，希望脫離苦海的深長渴望。

中國本土的宗教信仰中，「來世」的觀念其實並不強烈；中國人是「相信現在」的民族，早期神話中，也沒有什麼動人的來世的觀念，生死，只是一個必經的過程。

佛教傳入中國之後，因果輪迴的觀念，人們對生命有了另一種看法，人們開始相信，陽世的生命形態是可以超越的，人們開始嚮往脫離現實的自由，可以像鳥類自在飛翔於天空般，輕易的飛離苦難與無奈。於是，中國最早的佛教藝術──敦煌壁畫，出現了人與神之間的過渡形態──飛天。

晚期的飛天，造型飄逸、瀟灑、靈動，想像極度自由，幾已完全脫離現實的限制，可以毫無困難的以各種姿態飛翔在空氣之中。早期的飛天卻笨拙遲滯，還受到許多現實經驗的限制，無法完全擺脫地心引力，像一隻隻還在學習飛行的鳥類，掙扎於肉體的困頓與現實的磨難之中……

因此，我們可以推論，飛天的出現決非偶然，飛天從笨拙到輕靈，是宗教思想改變人們現實觀感的結果──當飛天終於以曼妙的姿態翱翔於法相莊嚴的菩薩身邊時，也就是中國人完全接受「來世」這個觀念的時候。

飛天以它的飛揚，衣袖、彩帶的飄動，將外來的宗教中土化，並為太過嚴肅凌厲的中國文化注入一些超脫與靈氣。

這種超脫與靈氣，也正是物質繁華而精神日趨疲乏的現代，所最需要的。(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