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台灣遇到一位文學前輩，他問了我一個耐人尋思的問題：「波蘭人會把康拉德當成波蘭作家嗎？」我怔了一下，說：「應該不會，雖然康拉德在波蘭出生，但他歸化為英國公民，以英文寫作，寫的也多半是英國商船上的經歷。波蘭人以他為榮，但不會把他當成波蘭作家。」

　回到波蘭，我繼續思索這個問題，愈想愈覺得當時的回答過於簡單。雖然康拉德的作品和波蘭無關，但他在波蘭的成長經歷以及和波蘭歷史息息相關的家庭背景（他全家都因反抗沙皇遭到政治迫害），多少會把他和波蘭人的距離拉近。雖然我和我的波蘭先生都認為康拉德是英國作家，但波蘭也不乏把這位大文豪當成波蘭之光的人。在克拉科夫（康拉德年少居住的地方）就有一個以他為名的國際文學節，因為他的世界性和多元文化特色而把他當成精神象徵。

　姑且不論康拉德到底是哪國作家，和他一樣到英國落地生根的波蘭移民還真不少。從十九世紀開始，英國就成為波蘭異議人士的避難所。兩次世界大戰把大批的波蘭戰俘、流亡者和士兵帶到英國，這些人在戰後留下，成了第一代移民。二○○四年波蘭加入歐盟後，波蘭人可以自由地在英國境內工作。於是，在國內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想要讓子女過好生活的父母、甚至一整個家庭……都懷抱著夢想來到大不列顛群島，造成了空前的經濟移民潮。

　我在倫敦的最後一年，剛好是英國政府開放波蘭人來英工作的時候。那年我開始學波蘭語，經常抱著字典以龜速閱讀波蘭雜誌上的廣告和文章標題。我記得那本雜誌有刊登過波蘭勞工被英國雇主和仲介剝削的故事，由於波文程度不好，當時沒有細讀。不過，我倒是到今天都記得照片上那個包覆在清潔服裡的男人。也許在眾多英國人眼中，他只是個來自前共產國家、搶奪他們工作機會的廉價勞工。然而在波蘭，他一定也有自己的身分和故事，但那時的我還無法看見。

　來波蘭認識丈夫後，我得知他的妹妹也曾經為了尋找一份更好的生活，舉家遷往英國。就像許多人一樣，他們後來還是回到波蘭，沒有在英國找到自己的歸屬。妹妹的女兒之後又去了英國，從旅館的清潔工做起，現在已經是大飯店的清潔領班。我深深以她為榮。

　上次我們一家子去英國玩，在朋友家附近的小菜市場看到來自波蘭的野蘑菇。藥局裡，老闆以波蘭文告訴我們英國的沐浴油O i l a t u m J u n i o r就等於波蘭的O i l a t u m B a b y。我們可以用波蘭文在麥當勞點餐，或是和青年旅館的工作人員溝通。

　這些人，都是康拉德的同鄉。也許，和在波蘭的波蘭人比起來，他們更接近《黑暗之心》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