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李霖燦老師過世已經十五年了，去年剛過百歲誕辰。雖未見到官方、學界有正式的紀念活動，但我相信李老師仍然活在許多學生和讀者的心中。
我有幸在研究所時，選修了李霖燦老師的「中國美術史專題研究」和「書畫品鑑」兩門課。當時，老師已年過七十且剛從故宮博物院退休不久。他曾說過「我在七十歲以前，總是不斷的把外面的東西吸收進來；七十歲以後，我想把自己的東西，儘量地給出去。」老師自比編竹簍子的匠人，說自己的人生有如竹簍子已近完成，只待收口，要好好地把口緣收好，這樣的生命才算圓滿。他還修改了唐朝詩人李商隱的名句「夕陽無限好，美麗動黃昏」，來說明自己老境的充實與享受。
李老師上課時，步履總是從容不迫，說話始終慢條斯理，似乎是帶著我們在千年之美的中國書畫裡緩緩穿梭。很難想像，年輕時代的李老師曾經是個籃球健將，在球場上衝鋒陷陣，銳不可擋。他在五十多歲以後開始受聘到台大歷史系講授中國美術史，並開放給各系選修，在還沒有通識課程的年代，能在課堂上欣賞藝術應是開了先例。因為開課時間在周六下午，李老師還曾提出兩句口號：「度幾個快樂周末，送一副美麗眼睛」，將一張張故宮書畫幻燈片，配上特有沙啞嗓音的精采解說，感染著台下眾多學子。●李老師上課時談藝術，也談人生，因為老師的閱歷豐富，許多故事信手拈來總是趣味無窮。上老師的課沒有壓力，也很享受，總是讓人期待下回上課，印象中我在兩年裡未曾缺過課。李老師上課時，自己很投入，也很陶醉，說起古代的書畫家，老師彷彿就是他們的老朋友或知音。譬如他說南宋的梁楷原是個宮庭畫家，因為畫得太好了，有一天皇帝賜給他金帶，應是鑲金的腰帶，是當時畫院畫家的最高榮耀。當天晚上，梁楷就把它掛在畫院庭院的一棵樹上，連夜的打包走人，不知所終，從此才有了藝術史上那位能畫出「潑墨仙人」、「李白行吟圖」等畫風野逸的大畫家，老師說：「真正的藝術家是不願為人所役的，只能做自己！」
李老師有次說到乾隆皇帝的字很像「麵條字」，線條粗細相當，圓轉無方折，且書寫緩慢無飛白，這是修身養性的字，難怪他能在中國歷代帝王中享有最高壽；反觀宋徽宗的「瘦金體」書法，挺拔尖銳且鋒芒畢露，老師說：「剛則易摧呀！最後成為亡國之君，且悲慘的為金人擄去。」這樣譬喻，雖未必與書法有因果關係，但對乾隆皇帝與宋徽宗的書法特徵，聽完後一定印象深刻吧！
觀看古代書畫，很難避開作品真偽的問題，李老師曾寫過一本墨竹斷代的專書；也常從皴法、苔點等特徵來說明作品的年代。老師上課從不限制他人旁聽，有一次課堂上來了一位書畫收藏者，原本要老師先為他鑑定一幅剛買的元代繪畫，老師只說下完課再看看。我在課後留下來，也想見識民間買賣的元畫，在泛黃殘破的畫紙上，約略看出元人特有的「一河兩岸」式構圖，收藏者說他花上一筆可觀的價錢才買下，因為畫上的各朝代收藏章，他都詳細的在圖鑑上對照過，應該是真品，李老師只說了一句話，就讓這位收藏者脹紅了臉，連聲謝謝都沒說，急急的收拾而去，李老師說：「這十幾方印章，怎麼都用了同一塊印泥？」老師不直接說破，讓我印象深刻。老師也強調玩古董的商人，常把花錢買到贗品當成繳學費，其實把購買藝品當投資工具或用以炫富，都很難領略到真正的藝術內涵。●李老師說，如果沒有戰亂，他的人生不會如此豐富，年輕時代求學在西湖邊上的杭州藝專，那裡湖光山色環境宜人。他有位學長畢了業就住在西湖邊上，一個月能賣上一兩幅字畫、或刻幾方印章便可過活，每日享有山水之勝，平日只要偶爾畫畫、治印，暇時賞湖、泛舟，便可了卻一生，但李老師卻說那麼舒適的地方，只會消磨壯志。
因為抗戰，學校往大後方遷徙了，李霖燦老師受了明代旅行探險家徐霞客的啟發，也受麗江玉龍大雪山的召喚，在藝專畢業後，他到雲南麗江地區研究起麼些文字（今稱納西文字或東巴文字，麼些是古代漢人對納西族的稱呼），這些很像圖畫的文字，因為常用動物圖像寫成文字，甚至被稱做「牛頭馬面」的象形字，居然讓李老師像著魔似地認真學習，夙夜匪懈，數年之後成麼些文的專家，開始編纂麼些字典，並立志踏遍納西族生活的區域做研究，雖然曾遭遇土匪，甚至險惡的環境，但他都一一克服。當時他也曾到過偏遠的女兒國祕境──瀘沽湖，那裡盛行傳統的走婚制，「男不婚，女不嫁」，一般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至今仍是世界上少數尚存的母系社會。●李老師談起近現代書畫家特別生動，他說有一次看到董作賓先生手拿著一包花生米，邊走邊吃，李老師笑問：「董老師，怎麼不回到家再吃？」董作賓說：「回到家，那還有我的份？」因為董作賓家裡有六個子女。他說張大千是不世出的天才，每每能對訪客邊擺龍門陣，邊揮毫作畫，談笑風生，氣氛融洽，往往又張張精彩。他講齊白石，作畫好似生產線，總是桌上放著七八張的宣紙，一路畫過去，齊白石認為不會有人無聊到要買多幅一樣的畫，一旦掛到收藏者家裡仍是獨一無二的。李老師說這有可能是齊白石早年做木匠的想法影響，因為很多木雕的花樣，總是反覆一刻再刻的。
除了故宮看畫展外，李老師很喜歡在故宮周邊上課，摩耶精舍的後花園是我們到過多次的課堂，摩耶夫人是釋迦牟尼的母親，佛經上說：「摩耶腹中有三千大千世界」，大千把居所取名摩耶精舍似乎順理成章。李老師說大千先生對自己的身後事處理極高明，他將收藏的歷代古畫捐給故宮；自己的畫作分做若干份留給家屬，連故居摩耶精舍也捐給故宮，這樣可避免子女無計經營，大千生前喜愛熱鬧，死後摩耶精舍仍終日不乏慕名者來訪，大千埋骨於「梅丘」之下，應不寂寞，也可以無憾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