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蔚昀

卡夫卡在《藍色八開筆記本》（The Blue Octavo Notebooks）中曾經寫過一個小故事，說有一個人被天堂的鍊子和地面的鍊子綁住，他可以在某個侷限的範圍內自由探索，但是當他想到地面去，天堂的鍊子就會將他拉住。同樣地，當他想上天堂，地面的鍊子也會讓他動彈不得。到最後，這個人哪裡也不能去，只能在天堂和地面之間徘徊。

這段文字我多年前第一次讀到的時候非常驚豔，覺得卡夫卡真是把人類存在的本質說得太好了。最近我又想起它，很有感觸，不過不是因為存在的本質，而是因為世俗到不行、又無法不去面對的現實。

自從在克拉科夫買了房子（或者說，開始計畫買房子），我們就住在新舊房子之間的中陰地帶。我們的人還在舊房子，但是心已經飄到新房子去了。我們說：「這個包裹先不要拆，反正搬家的時候又要裝箱（老實說，這個包裹自從我們搬進來，就沒有打開過）。」又說：「這東西將就著用吧，反正之後要換新的。」地上灰塵很多，我會想：「等東西都搬走了，再來掃比較方便。」雜物到處堆積，我安慰自己：「混亂只是一時的，很快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過有秩序的生活。」

新房子是中古屋，管線要換、牆壁要粉刷、八十年的老木頭地板要清理兼上油、浴室和廚房要打掉重做……雖然每件工作看似不困難，但是拉拉雜雜加一加，耗費的人力財力和時間精神也是很可觀的。我們本來預估整修三個月就可完成，但是後來拖了七個月，而且還不包括細部的工程。自己實際參與一次，才知道原來修房子就像堆骨牌，一個地方的進度拖到，全盤的進度就嘩啦一聲說倒就倒。

不知已經多少次，我絕望、歇斯底里地問負責整修的丈夫：「什麼時候才可以搬家？」丈夫的回答總是無力兼不耐煩的「快了」。等到那個「快了」變成現在進行式或過去完成式，我又再次抱著悲憤、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繼續等待果陀，等待不斷爽約的應許之地。

我想起住在英國的好友Sylvie，以及她幾年前整修房子的艱辛過程。Sylvie是台灣人，大學畢業後到新堡念英國文學研究所，之後在倫敦一家翻譯公司找到工作，於是留了下來。

雖然Sylvie大我八歲，但是我們有共同的興趣，很談得來，常常一起約出去喝咖啡、看電影，或是到彼此的家去煮飯。我很喜歡去Sylvie家，在那裡總是感到很放心、很舒服。我曾經讚嘆地對她說：「我覺得妳好棒，妳都把家整理得很乾淨，而且妳有這麼多書，都好好地放在書櫃上。」「妳太誇張了，我也有混亂的地方，只是妳沒看到。」Sylvie說：「而且我都在英國住了那麼多年了，好歹要有一些家具啊。」

和Sylvie比較熟之後，我看到了她所謂的混亂，也才知道維持整齊乾淨是需要努力的。Sylvie不怎麼喜歡她在倫敦的工作，但是因為想要留在英國，所以選擇繼續在公司待下去。然而她又常常會覺得沒有目標，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留在這裡。「有時候我會感到非常空虛無力……就像要趕著上班，卻沒有力氣把沙發床摺起來。那時候就會想為什麼我要買這麼麻煩的床啊，乾脆不要摺好了。但是後來一想，下班的時候看到這麼大一張床擺在那裡，很占空間，一定會覺得更煩，最後還是咬著牙把它摺起來。」

我離開英國來到波蘭，在陌生的國家重新開始學一個語言、適應另一種生活。同一時間，Sylvie拿到英國護照，存了一些錢，離開公司，成為自由接案工作者，卻陷入了憂鬱的低潮。「我覺得好累……比上班的時候還要累，我想，我是在把從以前累積到現在的疲累，一次提領。」「我覺得很茫然，以前我總是知道自己必須做什麼……但是現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了，我反而不知道要做什麼。」「妳以前不是說過，妳想當麵包師傅嗎？」我說。「是啊，但是後來想想，我沒有做麵包的天分和熱情，自己玩玩可以，當職業我一定會厭煩的。」

忙於處理自己的混亂，我好一段時間沒有和Sylvie聯絡。再次通電話的時候，我得知她到另一家翻譯公司做part-time，並且以貸款方式在倫敦南部郊區買了一間小公寓。「買房子？我本來以為妳不想定下來的。」「是啊，我以前也這麼認為，但是前一陣子去一個朋友家玩，覺得有自己的房子真的很不錯，所以就買了，下次妳來英國，可以住我家。」

Sylvie買的房子也是需要翻修的中古屋。她找了一個羅馬尼亞的工人來幫忙整修，但是工人做事很慢，做到一半又臨時說不做了。Sylvie追問原因，工人說他的朋友不讓他住在他家了，現在無處可去，找落腳的地方都來不及，沒有時間心力幫她修房子。Sylvie可憐他，又不想把做了一半的工程找別人接手，於是說好吧好吧，我讓你暫時睡在樓下的客廳，你趕快把房子修完。

Sylvie沒有料到，工人把她給他的方便當隨便，房子愈修愈慢。她十分苦惱，多次和工人溝通不成，最後只好請他走人。然而工人不肯走，堅持要把工作做完才走。Sylvie覺得害怕，說要叫警察，同時打電話向朋友求救，費了一番功夫才讓工人離去。後來Sylvie回想起這件事，還有一些工人對她說過的話（比如問她：「妳覺得我怎麼樣？」），她才意識到，工人可能是把她的善意誤以為是好感，愛上了她，所以才會不計一切代價要留在她家。

幾個月後，我們回台灣的時候在倫敦轉機，到Sylvie家小住了幾天。我看到她井井有條的廚房、臥房和客廳，再次讚嘆地對她說：「妳好棒，妳把妳的家整裡得好乾淨。」「哪有啦！」她連忙否認：「亂的地方都遮起來了，妳去樓下看看，那邊還有好多箱子和木板……」

「對了，妳後來找到別人來幫妳修房子了嗎？」我問。「沒有啊，還在找。我之前很焦慮，不過現在比較看得開了，就慢慢找、慢慢做吧。有些我自己可以做的小工程，我就自己做，比如說 ──」Sylvie 指指洗手間淺藍色的百葉窗門，說：「這個門就是我刷的。以前我都不知道，油漆要刷三次，顏色才上得去……還有妳看這個把手，很漂亮吧？是我自己選、自己裝上去的。」

門上的深藍色把手閃著水鑽的光芒，尖端有小巧的金色裝飾，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水滴狀的耳環。我終於明白，為什麼Sylvie的家總是散發著令人安心的氛圍，因為不管外在和內在的生活有多少不安、不確定和茫然，Sylvie從來沒有放棄讓自己居住的環境舒適、美麗。

我決定向Sylvie看齊，在生活中創造一些小小的美感，用它來平衡不安及慌亂。想想看，卡夫卡的鍊子上如果掛滿了水藍色、有如耳環般閃閃發光的門把，應該是會很好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