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識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她不該在青春生命前談及自己的疑惑甚至萎頓。曾幾何時,她不再談及清醒時的夢了,不肯再談及願望。緊緊抓住一些還能掌握的,用功到骨膜發炎才讀上的學校,卻讓她成了知識與辯術長河裡的浮沫,偶爾說了一句有用的話語便沾沾自喜。畢業後立刻遇上金融海嘯,在市場機制裡不斷被等價對照,負債累累。悲觀的時候,覺得時代被掐頭掐尾,獨留一截最壞的,偏偏是專屬於她的。挫敗勞頓,撐持再撐持,拚命告訴自己過下去,過下去。
關於這些成年生活的話題,她多半無以為繼,只能適度誠實,再說下去就是矯造了。櫻桃沒有繼續追問。她側頭微笑,表示就是這樣了。
她跟隨櫻桃在言談間,無意顯露的眼神,她知道她並沒有真的在看她;知道那些話題並非一種親近,也非一種拒斥,毋寧更相近於介開。孩子似的介開,試圖釐出一些結界,封堵一些可能。圍繞在她心之所愛,用力揮手,吸引注意。
櫻桃卻撇過頭去,突然靜了下來。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點點滑滑。手寫發Line。
她坐在她身旁,毫不遮掩避諱。將臉覆於黑暗之中。螢幕光亮反射他人字句:
「妳已經,忘記我了嗎?」
「我、又、為、什、麼、要、記、得、你?」
櫻桃的神情何等細嫩,嬰孩之眼,卻帶著寒光。
她早已熟悉,那樣的眼神與姿態。
她站起身,走進洗手間,關上門。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門外黃光黑影,只有咚咚節奏,毫無人聲。奇怪地並不騷亂。就好像他們三人停止了一切活動,在等她。
她想起,父母在昏暗燈光下,不同桌,各自安靜吃食。父親帶外食回家,母親自己煮食。她早已習慣先在外用餐。一個碗下一個祕密,各自洗滌,各自覆蓋謊言。沒有人等著她。
沒有人跟她說話。
她像受責罵般低垂著頭,不發一語,轉身走往階梯,走往自己的房間。
沒有人看得見她。
(而我,是否真的存在?)
一回深夜,她從熟睡中驚醒,時針仍然喀喀前行,她聽見門上傳來一陣陣,微小聲響。她打開房門。
母親孱弱口氣:「妳幫我叫妳爸。」抱著肚子,一副快要昏厥的模樣。
母親發白的臉,冷汗已溼遍前胸,她立刻抓起床頭的外套,急跑下樓,大力敲響父親房門。併步上樓,攙扶著母親緩慢地一階一階走下去。每走一步她都跟著痛。
他睡眼惺忪,些許不耐。開了車,三人直奔醫院急診室。因為需要詳細檢查,辦妥手續後獨留她陪伴母親過夜。
擔心母親,她一夜難眠。
隔日中午,父親姍姍來遲,眼神散漫,靠近熟睡的母親床邊,把自己的手機放在桌上,告訴她,有事打另一支號碼,就離開醫院,出去吃飯了。
聽見父親招呼,她像是生靈看見自己的肉身般,緩緩地,驚懼地,回過頭來。臉上有種虛脫黯淡。彷彿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辨識出他來,不等她回答,他立刻就走了。
一人茶飯不思,一人欲望飽足。他甚至忘記問現在毫無分文的她吃過飯了沒。
而此刻床上,止痛藥劑發作,平靜睡著的母親。昨夜的驚慌還顯得那麼鮮明。但她竟繞過自己隔壁,父親的房間,寧願忍著劇痛,爬上階梯,敲她的門。
開啟桌上的新型手機,躍出一張明星美圖,柔媚姿態,與她對視。誰轉身後鞋底磨擦地面,傳來了一聲淒切又冰冷的長音。
她無法理解,之於他們,情感的回應怎麼只變成一分苛索,一種徒勞?
禁不住發抖的手,她拉上母親病床旁的簾幕。
一頓一頓隨著扣環向前滑動的,彷彿是殘酷舞台的黑幕。
一根冰錐式的針尖直指著她的額頭,既搔癢又恐懼,她跌坐了下來,以為這輩子再也起不來了。不想有人經過,卻想有人拉她一把。但沒有人。那個白晝就像所有人類皆滅絕般。沒有任何人在。
在鏡子前她洗了洗臉,密閉空間,充斥滿滿回音。扶著一顆心,轉瞬平靜。她沒有任何怨恨,只是沒有力氣再原諒。她極慢極慢地伸出手來捏痛了自己的肩頭。愈掙脫愈絕望。她不過想求得內心的安頓,安然無恙的生活下去。
但此生,她是不是已經不能成為更好的人?
門把非常非常冰冷。深呼吸後她走出洗手間,站在門邊看著他們。皓君走了過來,看了她一眼,立刻找出一條乾淨的手帕,遞給她。她捏緊手帕就像捏緊一顆乾淨柔軟的心。她明白了。
(而我,是否真的重要?)
櫻桃與楊生倚靠在沙發上。疲倦癱倒。麥克風放在桌上,沒有人去拿。幾首歌,就這樣徒留節奏,成背景音。
黑背心的服務生敲門進來。他說時間快到了是否需要再續唱?楊生看著櫻桃,櫻桃看向皓君,皓君站在她身旁,搖搖頭說,不了。
「謝謝你們找我來。」走往沙發,她從錢包裡拿出錢來。搶在楊生之前,結了帳。
這些仍然需要愛的依靠,撫觸,信任,青春期的孩子。他們呆愣的臉上掛著一種近似歡聚之後的無措與空虛。
她告訴他們:抱歉我必須先走了。
推開了門,走了出去。燈亮,旋滅。各自聚散,任何愛情組合,可以於她無關了。
卻是皓君跟著推開了門,走了出來。「我跟妳一起走。」
她懸而未決,但他態度堅定,沒有給她拒絕的時間,已經趕上她,走在她旁邊。
一陣風順勢帶來他身上的肥皂香,她抬起頭來,注視著他,煙濁世界,各自隕落,怎麼唯獨他無暇純淨。他感到有點害羞,稍稍將臉轉向他處,而後又堅定的回看她。儘管世界如此悲觀,她仍然困惑。他試圖用自己的存在說服她,風雨同路。
她想像著,一扇一扇緊閉的門,隨著他們的腳步,打開,人聲嘩嘩。層層疊疊的聲響,每個人都要回家去了。夏日荼蘼,夜未央。她的家依然在樹海密林。但他們兩人暫時順著他人歌聲的音階,就這樣,若有似無地,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