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迪士尼樂園裡的奧爾良劇場。

早上入園以後便曾幾次經過這裡了。那時劇場裡還空無一人，「劇場是什麼呢？」「劇場就是再說一次故事的地方。」我還記得前頭女子對孩子所說的話，口吻平靜，平靜得幾乎令我以為她所說的那些，其實是我自己的想法。

劇場還沒開始。但座位上已坐著許多等候的人，舞台前緣掛著一灰舊的米色大布，繪有眾人快樂舞蹈的畫像。劇場四周的樹木頂端正噴灑著水霧，在陽光的照射下，彷彿帶有魔法的金灰色粉末。我們因為滿懷期待而置身在這漫長的五里霧中，分不清楚自己的感覺：一點點興奮，一點點信任，提前在想像中發生的滿足感，以及寂寞。快樂是被文字敘述小心馴養著的霧。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意思，我猜這裡的奧爾良所指的，應是路易斯安納州的奧爾良郡，也就是充滿歷史故事與文化想像的紐奧良，路易斯安那州第一大城，隔著時間與空間，遠遠面向歐洲與拉丁美洲。我對現在的紐奧良一無所悉，我有的全是在偏執的愛裡所產生的刻板印象──什麼都不信以至什麼都畏懼的殖民者，紙醉金迷的殘忍，與善良，在巫毒裡找尋自我身世的祕密國度，地勢低窪的紐奧良，血統複雜的紐奧良，同時生產著夢想、狂熱、原始、現代、孤僻、與怪異的紐澳良，水系紛雜的紐澳良，飽經內戰摧殘、疫病流行、颶風侵襲的紐奧良──什麼是颶風？我可以想像那些人撇撇嘴虔誠而傲慢的說「颶風不過就是巨靈的藝名」的壞模樣，無數的故事來了又去龐大如一時空迷宮的紐奧良，爵士音樂遙遙響著在不景氣的午後光線裡，彷彿一隻蜻蜓輕盈迂迴的飛行。擁有貧窮與自由的樂手向兩樣都沒有的、中產階級的好孩子們吹奏他的金屬樂器，像在推銷一個不打算真正賣掉的紀念品。鱷魚在往事是非不分的沼澤裡靜靜睜著黃眼睛。

那是我所想像的奧爾良劇場。與其說我想像的是奧爾良，不如說我想像的是劇場。藏身在劇場四周樹叢裡的音箱開始放起音樂了，好像能聽見舞台布幕背後輕手輕腳搬動重物的聲響，像是有人握緊了一枝羽毛筆，正小心的謄寫修改著昨夜剛剛寫好的劇本大綱……

劇場就要開始了。劇場就是再說一次故事的地方。一次次重新述說故事，總令我們愈發熟練那些與愛相關的種種感覺，關於幸福，關於祝福，關於渴望，關於堅強。再說一次故事好像就能重新青春一次、修改青春裡面永遠存在的遺憾與不安，而我曾輕信這就是旅行、閱讀、以及書寫令我著迷的地方。

那時我是這樣信誓旦旦的告訴我的老師，一次又一次，直到老師消失了，有人張著閃亮的眼睛對我重述一樣的事。但我能怎麼回答呢？我想起年輕的實習老師那時一邊低著頭批改考卷一邊笑著與我說話的神情……我想起他說，如果你真的喜歡，那沒關係，慢慢來，我們可以一次次修正我們搞錯的地方。

想起午後的陽光透過辦公室沾了灰塵的玻璃窗照進來。但每一次的修正都不能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