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有時候鮮明的印象並非來自景點，而純粹由於個人觀看的角度。

那天，在炙人的驕陽下，我們從聖伯多祿廣場往聖天使城堡走。等紅綠燈時，忽然瞥見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在空中飄揚。仔細一看，中華民國駐教廷大使館！頓時心頭一陣熾熱（也或許像酷暑中吞下剉冰）。

導遊向副導遊解釋：「這是中華民國在歐洲唯一的大使館。」荷蘭籍的副導遊很同情，幫我左拍右拍。那天的遊程結束後，導遊在晚餐桌上掐著指頭數：「今天的高潮是，看到大使館。」

我微笑，心裡卻酸酸的。準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吧，身在異國，看到國旗，怎麼就有點孤臣孽子的心情呢。

明朝舊事 思之感嘆

另一天，我們去國會山博物館 （The Capitoline Museums）。教廷在這裡展出一百件從未公開的歷史文件，包括伽利略被指控為異端的審判過程紀錄，英王亨利八世請求准許離婚再娶，英國貴族聯名代為向教皇求情的信等。

昏暗的燈光下，我卻看見玻璃罩子底下有一份中文文件。趕緊細讀，原來是明朝最後一個皇帝永曆（桂王）之母，寫給教皇的請願信。皇太后在耶穌會士引介下受了洗，得教名曰Helena，故在信中自稱「烈納」。

那是一六四八年，明室被逼到山窮水盡，永曆帝率殘餘明軍在中國西南與中南半島輾轉流徙。太后派遣專使致書羅馬教廷，請求教皇代禱，「天主保佑我國中興太平」。耶穌會士代為翻譯，中文與拉丁文兩份文件，兩年後才到教皇手中。教皇的回信，更是十年以後，才抵達東亞。永曆帝終究沒收到回信。

永曆帝，就是鄭成功在台南遙奉的明朝正朔啊。一六六二年四月，永曆帝死於吳三桂之手，當年六月，鄭成功即病卒。對南明史稍有涉獵的我，三百五十年後，竟然在地球的另一面，一個字一個字認讀這封恭筆楷書的求救信函，震驚感慨，充塞心頭。

耶穌會本堂憶往事

當天下午，導遊帶我們看一個教堂。我想教堂還看得不夠多嗎，沒想到是耶穌會創始人，聖伊納爵（Saint Ignatius of Loyola）的座堂。我家老爺，少年喪母，十幾歲時曾經寄住在新竹市的天主教聖母聖心堂，吃教堂的救濟飯，那就是耶穌會的功德。

「每天早上五點半就起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念經。七點吃早飯，然後走路到學校，一上課眼睛就閉上了。」他常敘述那段住教堂的日子。豈料半世紀後，當年的孤苦少年，竟以觀光客身分，來到耶穌會的本堂。

耶穌會與中國的關係深遠，我們在高中歷史課本上都讀到過。利瑪竇、湯若望、南懷仁，乃至畫家郎世寧，都是耶穌會傳教士。一九五二年，共產黨把西方傳教士驅離中國大陸，他們很多來到台灣。

穹頂彩繪 一頁歷史

從建築的角度而言，聖伊納爵教堂的特點是它的天頂彩繪：穹頂、天窗，看起來與別的教堂很相似，卻是假的穹頂和天窗，平面上畫出來的錯覺。站在某個位置往上看，非常立體，完全像是真的。

從假的天頂往四周瀏覽，全是宗教彩繪，透視感極強，彷彿人物就要從天花板上掉下來似的，令人驚嘆。彩繪的主題是聖伊納爵的志業成就：亞洲、非洲、美洲、歐洲，耶穌會傳教士遍布每個角落，率眾來歸天主。我看了，卻是五味雜陳。

教廷沒有與中共建交。中華民國至今仍能在梵蒂岡維持一個大使館，是因為中共不容許教廷指派主教。中共認為西方傳教士是帝國主義者侵略中國的幫兇，基督教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面對中國。這，我也不能說它完全不對，看聖伊納爵教堂的天頂壁畫，就讓我有這種感覺。

極度震驚 非常感受

離開羅馬的那天，在機場排隊辦手續，忽然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國女人，抱著三歲大的女兒，若無其事走到隊伍旁邊的垃圾桶，脫了女孩的褲子，就讓她往垃圾桶裡撒尿。整個隊伍的各國人士都看呆了。

女人抱著孩子走開。大家都還沒回過神來，又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西方男子，西裝革履，神態從容，手推車上滿載整齊箱籠，來到垃圾桶邊──說時遲那時快，他伸手進桶內翻找，挖了幾個寶特瓶出來，放進推車上的箱子裡，大方走開。

啊──所有的人二度驚嚇，沒有人說得出話。

這就是今日的中國？這就是今日的羅馬？懷著這樣的疑問，我們上了飛機。

（羅馬系列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