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前的臆想，總像一首接近半神話的史詩，大約如舊式柯羅版景片，泛黃亮金般地，有一種近似聖經典籍書頁裡，刻印銅版畫的質感，悄然地，閒適、恬靜，絲綢般輕柔。

如此的觸覺或者是出自於某種美學的構思形式，亦是我在每一階段書寫的初心祈願；無論年少時期耽美於絕對抒情，因而沈陷於自憐自傷之濫情乃至於流於無病呻吟之困；困於狹隘的個人書房，困於自我無知乏識所編織的一方夢土，塑造的烏托邦，如今回首不禁失笑。

很多年以後，我獨自行過很多地方，相對的歲月過遞，星霜宿眉，風雨沐身，這些痕跡竟然刻印成十二本珠玉挾泥石俱下的書冊。我明白，我必須要返回最初的母土，只有勇健、卑微地挺立在自己的地方，才能真正有所歸屬，怎麼樣的書寫，是最接近初心祈願的方式？我，決定以一條河流，作為生命許諾的起始，那是一九九二年暮春，夜窗外星光燦爛。

彼時，副刊編輯工作時辰定於午後二時到六時之間，之前之後的我，宣布失蹤。輕巧的藍色嘉年華小車，帶著我來回於淡水河系兩岸，主流、支流；曾經似乎熟稔卻又陌生的印象，竟是猶若新境。新境亦是心鏡，因為一本書的計畫與流程相異於往昔題裁各一的單獨意象，這才發現，自己正允諾著「大散文」的架構，然而因為職務繁複多端之故，時間必須被切割、斷裂，於是晨出、晚行，蝙蝠般出沒。

上溯大嵙崁溪盡處，以百年前泰雅族界域為阻而今是石門水庫的大溪、三峽，下抵淡水河口之關渡、八里，左沿基隆河，右循南、北勢溪……拂曉前孤燈下，筆與稿紙襯之歷史、水文史料，書寫大我的地景印證亦呈現小我的私己體驗；關於一條河流，關於成長之記憶。

我究竟要傳達怎樣的旨意？我試圖為這生養的土地留下什麼？或者，僅是耽美於不甘因編輯雜務而遠疏自我文學的完成，所以賦之課業，建構心靈工程的版圖，放懷抒情於一片歸屬的流域；並非泛論的報導亦非純粹的散文，允以一種史詩架構的巨大企圖，卻又凜冽地提示自我，切不可因藉之歷史而反被制約其中。

猶若古代的凱達格蘭族人，落筆如輕舟前划，在空白的稿線上追尋淡水河的今昔傳說；又似乎是為這條生養我的母親之水，不只留下記憶，彷彿以字為音符，試圖譜寫一首交響曲般地波瀾湧漫，更真切的，如同傾心於戀人。

《母親的河》是這些文字合集後的書名，許是描繪淡水河身世，更像是一冊家園留痕；只有在百年前的典籍追溯，只有在彷彿依稀的眠夢偶然，揣臆或疼惜於我們仍未誕生的前世，香魚群在河口如星光閃爍，高山鱒在林葉深處的激流輕食苔蘚，潔淨未被人為污染的清淺……原來，我只是悲願地為大河寫下遺言。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