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又無聲的聚攏過來，視野前方的鐵道在蓊鬱的冷杉林間，時而銀亮，時而黯然；再往遠看，就隱沒在濛濛的霧氣裡，看久了，竟而會有些心悸。突兀的錯覺到，歷史裡，運送砍下的紅檜、冷杉的小火車，彷如幽魂般的挪近…… ──〈冷杉林〉二○○三年十年前初夏留下文字摘句，十年後深秋子夜取出重讀。那是一次被動的太平山旅次，電視旅遊節目雙主持人（另位是今之金曲獎台語歌后：黃妃）的我相與搭著不再運材、蛻為森林觀光小列車來回的攝製經驗；年代電視M U C H台「台灣鐵支路」宜蘭篇之二……微陰欲雨未雨的午前，抵達鐵道某段的小站，舉首是傘蓋般參天的紅檜、冷杉、扁柏，腳旁是綠郁繁茂、野生遍處的各類蕨草。



　十年歲距，中年到初老。生命宛如日中逐漸暮晚，試圖從彼時人眾熟悉的容顏、行止回歸到僅存、寧可撤至全然自我的陌生記憶。人塵繁複、多端，世間更加敗壞、毀棄……幸而在首都「國慶」大典前後，政爭、人民丟鞋抗議的喧囂中，遁逃到祈盼多時的太平山，真的很好，尤其同行者皆是知心多年的文學老友。



　連續雙秋颱肆虐而過的太平山。小火車停止載客，據說修復待來年，眾友不無一憾；但見秋雨偶然，兩千米高山的雲煙悄靜飄至，漫身輕柔，詩意著逐漸潮紅的小葉楓（臺灣槭樹？）不須多語，以耳傾聽，山的靈氣、大自然的魂魄，其實，文字的構思彷彿是多餘了。



　構思一株千年紅檜，構思百年冷杉，構思高山煙雲……最難以構思的反而是自我的生命。湖泊微曦如鏡面反光，抵達前夜與晝交壤之前竟為無端心事微亂，難以安寢遂外出散步，山莊旅店外繁星異樣地璀璨如晶鑽……是啊，黎明前的夜空星如蛛網組圖，浩瀚如倒懸之海；每一顆星子都是記憶裡或忘或現的昔人名字，尋找一顆屬於自我定位的啟明星吧，彷彿依稀，曾經書寫過的文字，關於數千光年外的星雲以及難以抵達的情境，像一首交響曲之詩。



　安頓下來的沉定與靜謐。夜氣溼濡冷洌，撫慰我前一刻困於室內的逼迫和不安，看那悄然閃眨的星光，人啊是何如緲微的大千一芥子。拂曉前群至蜿蜒山間的山稜平台，日出瞬間的一抹彤彩，橙紅與靛藍交織的晨光乍亮，天地是那樣地壯麗無垠……夜雲竟然猶若洶湧波濤，逐風掩映的堅實如巨大岩壁，流動著千古時間恆星的無聲凜然，千軍萬馬般地綣繾於千山萬谷之間，群體觀日人眾亦是無言。



　高山湖泊名之「翠峰」。翠峰之間晨光映照的明鏡眩美，水鹿與羌、彌猴或者黑熊或許比我們更早時來此啜飲，大自然如此奇妙。拂曉前後之湖如何倒影星光投射和初陽的暖色，普魯士藍深幾許？像詩人未眠的水似抒情──每夜，星子們都來我的屋瓦上汲水我在井底仰臥著，好深的井啊。啊，星子們都美麗而在夢中也響著的，祇有一個名字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鄭愁予〈天窗〉一九五七年年少時讀著青春，遲暮時美麗的追憶，收入此詩在《夢土上》。兩千米海拔高度、稱之台灣三大林場之一的太平山，果是塵俗外的一方夢土；烏托邦不在城鎮擁塞，烏托邦的靜美是人塵未及的高山地帶。其實怎會有烏托邦？說過僅是「夢土」的想像，誰能從山下的功名利祿全然脫困，長住山野歡悅而非自我放逐。



　鏡般眩亮的湖，是否水靈、神性、迷魅？



　迷魅。煙雲漫過湖面，四圍環繞著紅檜、冷杉、扁柏、高山杜鵑已過花期，但見在森林行走時，藍鵲飛過，那尾羽我遙想起：中古時代，若有遊唱詩人以沾水筆書寫，用古老的拉丁文字歌詠大自然的山景水色，西方的十四行詩，東方的七言或五言絕句……夜總異常清醒之我，時而會臆思關於徐悲鴻的水墨名畫：山鬼。那構圖是情欲而幽邈。如若最深的深夜行走這氳氤、濛霧的林間，夢遊般的不確定竟然邂逅長髮纏繞著露溼的蕨草，裸體妖嬈地深意微笑，那白玉如絲綢的山鬼是美女絕色……地獄的引領著、情欲誘惑的一夜觀愛，蝕骨綿纏，只怕第一道晨曦乍現，精血淨盡退散煙塵。



　寄生巨樹，藤纏千、百年堅韌枝幹的菟絲子、野蘭花、絲帛光澤的杜鵑……如遇山鬼，寧願精盡人亡，被吸吮後的無息肉身為糾結的藤蔓綑綁，死後的唇角依然留存最後的笑意。



　舒爽的浸泡溫泉，此處名之：「鳩之澤」，卻未見一隻鴿子。碳酸質地熱之水從岩層底部湧出，午後欲雨未雨的露天大眾浴池，水色鈷藍。男體裸裎，魚般的靜止岸旁，不必尋苔覓蘚，完全的舒放一種山旅的絕對閒適；那就氣定神閒了。從前有個昔時的溫泉名諱：「仁澤」，威權、獨裁的禁制年代，那無鄉可回的統治者在棲蘭有行館（全島最靜美的山野水湄皆有行館不一）老先生是否也曾浸身溫泉？昔名：仁澤。誰的仁心仁德？澤被所有人民與土地呢？沒看見一隻鴿子，想見這紊亂今時猶未有真正實質的和平盛世；和平、寧謐的祈望反而令我欣羨前世紀身置太平山林場的工作群落，鳥有之鄉、桃花源有部分存在於此。日本殖民時代，千百高齡的紅檜被砍伐、切割，成為日本明治神宮的巨大鳥居、本土眾多的神社、寺院，多少歷史名剎的典雅建構不來自太平山與阿里山的樹植？失根母土的紅檜定有鄉愁。



　伐木人已老，運材火車今成古物……時往事移，留下一冊林務局遺書：《太平山的故事》珍貴記述百年過往，閱集尋昔，世代滄桑。



　山之靈氣，樹之魂魄。裸身溫泉的我，不禁在暖熱浸泡之中，多少領悟一種凜洌與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