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文義

雄渾又憂鬱，陽剛卻唯美，結合了陰柔本體與對粗獷的嚮慕，如希臘神話中集陰陽二體於一身的半人馬。——張瑞芬

夏雨不歇的子夜，慣性閱讀外是逐日手寫的筆記，流水帳般地繁雜，只因怕：失憶。

習用於手寫在四百字稿箋A四大小尺寸，今時不易尋得，卻是長久以來喜愛的方式；前些時巧遇雷驤老師，交換手寫的經驗，他說每到東京就不忘去銀座「鳩居堂」買習用的四百字稿箋才感得心應手……手藝般美麗，繪文雙絕的他，其實早已是我初習文學時的仰望。

以筆就紙，合該是我們對文學無上的敬意；手稿長年留存，遂成自得的一方風景。回首十八歲至今六十初度，終於明澈自我幾近一生竟如此執著、如此堅定，文學是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四十冊散文、六冊小說、七冊漫畫、兩冊詩集另及數冊編選書……這是我的文學履歷表……此時面對必得自選三十年迄今的作品，如何以更嚴謹的心情評比「半人馬」的自己？

湮遠的七○年代，立志習畫終至挫敗……此時夜雨燈下瀏覽典藏的各家繪冊，反而慶幸青春愚痴之年未堅執己見，怕是從畫亦非才情之人。近來重讀志文版新潮文庫叢書──羅逖、托馬斯曼、莫泊桑、契訶夫……竟可全然心領神會，明悉透澈；尤其是學生時代嗜愛的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雖說啟蒙我散文唯美開端的是：胡品清及楊牧，另類的感應卻是粗獷兼具陰柔的：沈臨彬，並及歷史深意的王孝廉。其實拜讀更多的反而是七等生那獨具風格、難以因襲的小說。

近年來，我再次一一重讀四十年前初臨的前輩群籍，彷彿再逢新境，歡美靜好。同儕者散文彼時，顏崑陽、王定國、林清玄……在我七○年代未諳文學本質，一昧自以為是的風花雪月、懵懂濫情之際，已有沉定的凜然佳構；這些回憶都是昔日藉以反思的明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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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代，評家常以「鄉土」作家形之我從唯美時期蛻變以土地、人民為主題的書寫形式；鄉土文學論戰只是引燃我的火種，一九七九年冬的美麗島事件才是逐漸熾熱的思想轉折。立誓從〈千手觀音〉出發乃是在一九七七年暫歇書寫，全心投身於歷史漫畫的繪作主因是厭倦年輕時代的青澀膚淺，試圖轉換場域得以反思是否再續文學……歲月與現實不再容許我的幼稚愚痴，我開始越過台北盆地的淡水河南下、東行且跨海列島，農鄉、漁村、山野、海隅……鮮活、踏實的土地、人民逐漸熟悉。

九○年代，台灣社會的政經人文，解嚴前後的動盪與變革，我介入卻不深入；恆是冷眼心熱的寧置邊緣，向來生性不與人爭，隨和卻堅執地靜看這人塵詭譎，多少還是光影明暗的感覺格格不入的鬱結於心。介入是祈盼真切了解變革何以，不深入是多少懼怕明白太多反會失望難為。這般的糾葛延續到二○○○年後在電子媒體的評論工作，明槍暗箭的反挫必須勇健悍然地直面光譜兩極的壓制，隨和卻堅執地不屈於馴服……幾人知悉我強悍、孤獨的生命意志的告解及撫慰，其實是文學的依靠，如若諳於讀我多年散文的知心讀者，曾經意外地翻閱過我的短篇小說集：《革命家的夜間生活》（二○○一年聯合文學版）當可明悉我彼時心事。

千禧年後，我的救贖是來自妻子的關照及祈願──前五年的人塵糾葛，難以散文表白秉持的「我手寫我心」，轉換為小說五冊的書寫完成乃是情境之變易，其實並未失去己心所思的情懷。後五年決心辭卸媒體工作，專注於閉門書寫及閱讀，先是習詩而後再續散文，反而有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純淨與新意。以最高標準我所追尋的文字美學，知心相與三十年的散文大家陳列正是典範。

猶記得那年春末，日本京都午後循著哲學之道往南禪寺中途，櫻花雨飄落如雪；妻子提議大散文的書寫，遂有一年以後的《遺事八帖》（二○一一年聯合文學版）的逐漸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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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芳明教授在《台灣新文學史》如此定論我的文學創作歷程，彷彿生命的浮形顯影──

林文義，可能是台灣文壇堅持走散文路線的作者。他的文字讀來極為柔軟，卻暗藏一股堅定的意志。逆著社會潮流，他定位在政治怒濤所席捲，自己反而迴轉身軀，專注於散文形式的塑造。由於歷史意識甚強，終於使他介入短期的政治生涯，那段經驗非常重要，使他看到民主運動中的幽暗與墮落。他及時抽身，展開長期的異國旅行，坐在遠方的港口，他瞭望的方向仍然準確地瞄準台灣。他沒有中國的沉重包袱，也沒有後現代書寫的那種輕浮，經歷美麗島事件的洗禮，他已經脫胎換骨，成為新世紀散文的重要聲音。

這是一位卓越文史作家的慷慨祈許與祝願，反而更令此時之我猶須相對省察昔之不足及未來散文作題的惕勵與嚴謹；歲近暮年前後，大散文《遺事八帖》的完成是否無形中亦成為一種階段性的滯礙？如若此後再無思於新意的展現，那麼我幾近戮力一生的文學志業又有何意義？就在自陷於失措難安之時，九歌出版社提出編選一九八○至二○一○散文自選集的美好邀約──《三十年半人馬》誠是記憶之書。

彷彿命定我必須交付三十年生命的時序圖卷，一如夜雨溼濡，燈下瀏覽年少時未竟之夢的從畫立志毀棄後，依然不捨地尋賞各家繪冊的名畫得以安頓昔時的遺憾。其實不須抱憾，我以文字替代圖象思索，天光雲影、海色潮音，山之壯麗，島之儼然……筆和紙就是畫幅的文字展演亦是故人之念、旅次抒感、懺情及反思、土地與人民紀實、愛與美的遺忘和備忘。

感謝詩人畫家席慕蓉女史的書封名繪：〈月光下的白馬〉伴之亮軒先生大序，呼應張瑞芬教授多年來的深切鼓舞與請益、愛妻郁雯的相持疼惜以及九歌出版社蔡文甫先生、陳素芳總編輯知心的寬容。

（本文為作者二月由九歌出版《三十年半人馬》新書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