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文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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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應季節遞換,書寫的習性慣於身置白晝陽台咖啡桌、夜晚燈下的書房;陽台左側岳家移植的到手香葉,從最初的小盆栽蔓生為大片繁茂的綠籬。「到手香」台語發音意為:執筆右手,書寫暫歇之時,左手隨順輕撫垂蔓的心型葉片,肥厚、堅實的觸感,遂留下指尖濃香……這是長居於台北三峽的岳母大人美意的期許在這煙塵灰霾的城市得以清心怡神。
室外窗景,室內窗景反而是一幅畫的主題。天光乍現的拂曉,青瓷水漾般的微光默然地透入,逐漸明晰起窗邊依牆的複刻版油畫,淡藍淺紫墨綠……卵黃是黎明的初日,靜謐的穿過橋面的三個拱型的環抱,粉紅間層橙黃倒映在左岸三倆浣衣婦人的寬闊河心中央;台灣前輩畫家李梅樹先生的不朽名繪:〈生命〉,完成於一九七七年,我最為鍾愛的收藏與傾慕。
傾慕於梅樹先生親炙的庶民風格及其靜美如詩的淳厚、精鍊的畫藝,親炙於同樣是三峽原鄉留情繪景的鄉土情懷……亦是吾妻生長、眷戀的美麗之地;我的室內窗景,大直和三峽相隔數十里,卻在畫幅靜賞之時,毫無距離。
晚潮湧漫三河交會
那是妳最初的凝視
猶若我最後之傾往
動亂過後只想思念
彷彿河水眷愛靜美之岸
夢裡想像少女的妳走來
穿過晨霧如老畫家筆觸
溫柔與慧黠是妳的名字
多久不曾用相機拍照了?攝影家前輩問。
我用手機……被忽來一問,頓感怯然。
別用手機,那是留影不是拍照。他說。
是啊,多久不曾用相機了?是啊,幾近遺忘的四十年前,正是這位卓越秀異的攝影家前輩在課堂上凜然地別於其他的教授,不畏那封閉、禁忌的戒嚴年代,人云亦云的美學教育必須遵循於凝滯、教條,不得異見的學程課業的當時,在嚴控管制的第一家電視台任職新聞攝影記者的他,告訴我們二次大戰時那位名叫Robert Capa的攝影家,並且開示我們要換另一種角度,會看見更廣大的世界……
買個相機玩玩吧,拍什麼都好。他又說。
情怯的敬老師一盃酒,沒再答腔。四十年前大嵙崁溪的校園那般沉靜,河流還很潔淨,舢舨如葉棲水,幾塊錢可渡河到田野漠漠的對岸;揹著羅萊單眼相機的我,用心取景留影纍纍的瓜棚、學校後面的縱貫線鐵道遙向天與地接壤的盡處。苦悶的青春在隱密的觀景窗裡,似乎確定又不確定的按下快門,有些無措;擱下相機,換替筆與紙,文字另成一方窗景。
一方窗景的文字竟延續至今,彼時無措,此刻沉定;歲月早就不容猶疑和悔憾,沉澱是求其真情,我的窗景要的是心之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