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長春 圖／雄獅美術提供

一九九八年，雄獅美術出版杉浦康平著、莊伯和譯《亞洲的圖像世界》，這是杉浦先生首次在台灣出版的著作。

為了讓讀者大眾認識這本好書，雄獅美術發行人李賢文先生特地邀請杉浦先生來台演講。那年，我才剛進公司第二年，不過二十六歲，資歷尚淺，並未參與這本書的編務。杉浦先生在台這段期間，李先生也邀請他到雄獅美術，希望他與編輯部的同仁談談他個人的設計理念及實務經驗，藉此提升我們的企畫思維及視野。

杉浦康平（1932-），這位國際著名的日本平面、書籍設計家、神戶藝術工科大學教授，更是研究亞洲圖像的第一人，當時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說：「台灣人應自傲才是，你們個個都是保存中國文化遺產的活體博物館，因為你們所使用的，是未被簡化，能夠通古博今的傳統漢字。」他的詞語溫良懇切，但卻具強烈的震撼力，猶如當頭棒喝，帶給我的是自省，而非自傲！

沒錯，我是會寫漢字，也以身在這個被評為「難認、難記、難寫」的傳統漢字文化圈為榮，但是我對漢字的歷史、藝術，及其影響力的認識有多少，我是否堪當杉浦先生所說的「中國文化遺產活體博物館」這個身分？杉浦先生的提醒，早已鐫刻我心，十七年過去了，難以忘卻。

杉浦先生在他的著作《造型的誕生》（李建華、楊晶譯）中提到，一個圖像（造型）或一件作品，能超越時代、血緣、文化及地域，而為歷史洪流中的千萬人所接納、喜愛，其背後蘊涵著「生命記憶」絕大的影響與作為。所謂的「生命的記憶」，指的不僅是父母、祖父母，乃是溯至上古祖先所給予後世在生理方面的遺傳特徵，也包括透過感知與學習，所喚醒那早已存在於我們個人DNA的精神文化遺產。

所以，杉浦先生說：「要創造一個具有永恆、普世之美的圖像與造型，不能只顧眼前的事物，也要回顧前人積累的文化菁華。就好比一個行走的人，象徵『創新』的前腳，若無象徵『傳統』的後腳鼎力支撐的話，恐無法大步邁進。」的確！傳統漢字之所以結構完備、穩定，而沒有簡體字留白、傾斜的問題，是中國歷代書家於傳統與創新中，不斷相繼跨越所得到的成就。

在《造型的誕生》一書中，杉浦先生提到，漢字的造形源於自然，如「山」字的外形，中間最長的豎線，為兩旁較短的所襯托出，象徵離天上諸神最近的聖山。

在發音方面，日本的「山」與「三」、「產」音同；中國的「山」與「三」音同。「產」有繁殖之意；「三」則代表多數，如《老子》說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

因此，在讀寫形音兼備的「山」字時，靜心傾聽，可以聽見源於心中「聖道」的鏗鏘說法，也能默想那草木蔥蔥、鳥獸孳生的仁慈山貌。

杉浦先生與李賢文先生相識了三十五年。緣起於一九八○年，杉浦先生來台蒐集道教咒文，與壽、福、萬等繪文字時，得自於李先生的諸多協助，因而奠定良好的友誼。杉浦先生說：「感性的李賢文、熱心的王秋香，還有博學的莊伯和，在我尋訪台灣乃至中國造形源流的旅途中，是最佳的嚮導，也因卓越的古建築研究學者李乾朗的解說，而得以欣賞台灣傳統建築之美。」

杉浦先生《文字的力與美》（莊伯和譯）一書中，收錄了兩幀鹿港龍山寺造型香的影像，一幀是插在香爐正中央的壽字香，它有著兩足立地，張開雙手的人物造型。雖然是簡單線條所構成的圖像，但可感受到信徒舉目向天，祈求上蒼俯聽其祈禱的虔誠形象。

另一幀是垂掛於大殿，具有渦旋狀的，終日燃燒的環香。當信徒俯身，兩手伏地祈求時，他們的祝禱，會隨著上方燃燒的煙縷，裊裊上升，以達天聽。環香燃燒的盡頭，是一個蓮花瓣造形的壽字。如此匠心獨運的造形設計，令人動容。這不僅僅是為了美的裝飾性，而是象徵「人心與佛世界的溫馨結合。」杉浦先生這麼說。

凡為滿足個人的創作欲，及為裝飾性所創造出的美，是無法通過時代考驗，終究會被淘汰的。杉浦先生強調，一個造形之所以感動人心，甚至能打破時空限制，成為具有普遍性的審美意識，是一些默默無名，傑出的匠人、畫工，於窮年累世、生死輪迴中，為祈求人壽年豐、時世太平所創造出來的。

在佛教，「蓮花」象徵「智慧」（般若）。環香頂端「壽」與「智」的合一，說明了「壽」不只求肉身的長壽，還包括隨著年歲的增長，有義務將那早已植在心中，象徵般若智慧的蓮花綻放開來。因此，焚香的煙縷不只是向上，更要向內！唯有以「般若」無私、無我的智慧，耕耘「永遠的現在」、奉獻於「當下的永恆」，如此才能使他人聞到生命燃燒的馨香，才能不為「過去」與「將來」所束縛、憂慮，而「萬壽無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