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有燈】2023還是沒有見到他

文/張光斗 |2024.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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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光斗

多年了,我一直為了沒有再見到小學五、六年級的級任導師周瑞堂先生,長時間張弛、緊縮著高低浮沉的心緒。

二○二三年十一月的尾端,該年的第一個寒流來到,我穿著在溫哥華買的火紅球鞋,套上刷白的牛仔褲,以及棉絮已在衣袖中或擠或空的藍色羽絨舊外套,坐在來迎的同學翁林旭車內,前往潭子新田,一條舊巷弄中的餐廳。受到疫情影響,本來對同學會已經有些冷卻的興味,這年忽然又有了熱度,理由無他,還是冀求自老同學口中,多少聽到一點與周老師相關的訊息。

才下車,就見到好些位白髮臉皺,幾近陌生,卻依稀透出明明滅滅,曾經十分熟悉的鼻眼線條,所組成的面孔。我非常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參加同學會,也在同樣的餐廳,數十年不曾見過的男男女女、舊時玩伴,像是入學考試,橫在我面前,要我一一唱名,瞬間,逃跑的念頭貿然萌生,雖然我已無路可逃;好在我接連答錯後,尤其是女同學,大概覺得有點無趣,竟然不約而同地放過了我,我才長吁出一口氣,尋得一個稍微角落的位子坐下,在出席名單中,確認每一個名字,核實每一張臉容,像是連連看的拼圖遊戲。

熬過幾年疫情的嚴考,這群民國五十四年畢業,潭子國小六年丙班的同學會,全都擺出老小孩的姿態,話聲隆隆,肢體動作放大;可惡的是依然有人不放過我,要我說出站在眼前的阿公阿嬤姓啥叫啥?好在友善的謝瑞煌就陪在我身邊,及時告訴我每個標準答案,省得我這張老臉當場擰成一坨乾枯的菜瓜布。

潭子國小的同學會始於民國七十七年,彼時,我人在日本,好像也接到過一封邀請函,只不過距離我如此遙遠的聚會,對於當時工作與學業兩頭燒的我來說,近乎空泛而無意義,我立即扔到了腦袋的垃圾箱。

時隔幾十年後,就算回到台灣,我對同學會的興致一直高不起來;其實,我的意識裡,依稀有個沒有長大的小毛頭帶著心事,晃來繞去的拿不定主意,我只是刻意不拆穿,隨他猶豫著。

然後,終於鼓足勇氣地參加了;滿懷著蓄勢已久,急於洩洪的熱情,盼望與周老師來個大大的擁抱,卻被主辦的高同學的一句話給澆熄了:「我還在氣憤他當年打得我好痛,所以故意不邀請他來參加!」再隔年,換人主辦了,心想,總該見到周老師的身影了吧?得到的答覆居然是老師仙逝了。

又過了多年,這一回,算是第三次參加了吧?兩大桌,二十數人,不到三十;有人在上菜前念叨,那個誰誰誰,前一陣剛走了,好意外;那個誰誰誰在花蓮,老公生病,這次無法參加。我忽然見到一位遲到者,帶著棒球帽快速地閃了進來,我大聲叫他:謝慶湖!他是我們班打躲避球最靈光的一位,不但閃躲的身影矯健,哪怕在地上翻滾兩圈,都能立即躍起,在急飛而來的球影前安然逃生;反過來,他出手的每顆球都像長了眼睛,粒粒都能把選中的對像打到哀哀嚎叫。

等到上菜了,被我們包下的餐廳裡嗡嗡繚繞的喧鬧聲,好不容易拉低了下來;只不過,不到幾分鐘,兩瓶高粱酒的威力在男生這桌開始發酵,然後蔓延到隔壁的女生桌,總算還原──還原到六十年前,周老師臨時被請去開會的教室,就像眼前滾煮中的羊肉爐,不分青紅皂白、白菜豆腐香菇羊肉地,在沸點的高潮中,推擠狂喊,互不罷休。

我還是不死心,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到門外如烈火般的白酷日光中,假想著,那位口裡補有金牙的導師,反常的收起了永遠陰沉著的一張臉,咧開唇,嘴角的金牙熠熠耀著光點,開心地朝著我們走來。

為我打開文學大夢的點燈人,就是他──周瑞堂老師。彼時,小學畢業要參加初中聯考,小五、小六,日日都要在放學後惡補,成天只有算數與國語,隨時要準備伸出雙手挨板子,K腦袋、賞耳光、打屁股也是家常便飯。可是,老師卻訂購了許多課外讀物,放在教室後面,要我們隨時去閱讀:《三國演義》、《水滸傳》、《基度山恩仇記》、《愛的教育》……這些新奇有趣的書,在沉悶的課堂裡,激活了我的想像空間,讓我兀自走進另一個繁花似錦的錦繡世界。

六年級的校內作文比賽,我與班上的張建寅同列高年級組的第一名,為了要派哪個去參加全縣比賽(當時的台中縣),班導師與學校高層都有點傷神。最後,周老師說,張建寅擅長論說文,我則是抒情文拿手,想來縣級大賽,應該會以論說文來命題,最終,派出了張建寅赴賽。聽到老師做出的最後決定,我那幼小的心靈當然會十分失落──未能參加比賽當然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我失去了一個坐公路局的班車,去豐原玩耍的機會。

當天下午,周老師與張建寅去豐原比賽結束,回到課堂;張建寅的臉色不太好看,老師也有些悻悻然。然後,老師透露,很可惜,縣級作文比賽的題目是「母親的臉」(言下之意,應該是派我去比賽才對)。

而後,繼續升學,初中、高中、大學……當完兵成為新聞記者;每當我自認寫出了一篇還可以的專訪,下意識裡,總會假想著,如果周老師能夠看到,該有多好。

數不清有多少次曾顛覆、匍匐於人生道途中,但是很奇怪,關鍵時刻,總有個念頭會在逼近灰心喪志的懸崖時,由谷底悠然地攀升上來──再試一次吧!再讓關心我的人對我另眼相看吧!我所期待的關愛眼神中,周老師始終都在。

原本以為,喧騰的同學會結束後,會有人提議:「泡茶去吧!」或是:「走!下一攤去我家喝咖啡!」沒有!還真是就此結束。縱然多少有些失望,但還是順勢坐上翁林旭的車子,另有三位同學坐在後座,沿途在潭子與台中下車回家。

車上,當然要聊聊天,我還有點不死心,期待哪個同學率先開口邀請,都跟著下車,都進屋裡喝杯茶再回去,可是,依然沒有。班長王彩鳳先說話了,她抱怨這些年邁的男同學都已七老八十了,為何還是如此貪杯?每每要喝到醉了才罷休?非得要她大聲嚷嚷才肯放下酒杯?我故意把話題繞到周老師身上,王彩鳳說,有啊!一開始,周老師都有來參加同學會;就連張建寅結婚時,老師與師母都連袂出席。如今,別說周老師了,就連張建寅都已過世多年。

我是最後一個下車,跟熱心的翁林旭道謝後,目送他倒車離去。獨自走在回家的小道上,西斜的殘陽,威力明顯弱下;冬風趁機壯大,呼呼鑽進後衣領,害我打了個寒噤。我加快腳步的同時,也跟自己約定,明年的同學會,我還是會參加,只不過,要先約好王彩鳳與翁林旭幾人,同學會的前一天我們一同先去探望周師母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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