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一)
和中國一樣,日本的高中生畢業前也得有一次「鳳凰涅槃」般的煎熬──考大學。二○一六年國語考試的古文試題選的是中國一位叫盧文弨所著《抱經堂文集》裡的名文,從詞義、語法、虛詞用法、讀解等考起。
考後專家的意見一致:出題沒超出高中語文的範圍,意思是說,不冷門。
而中國出身的俺在讀罷試卷之後,卻覺得冷門得近乎冷酷。
說實話,俺不僅不知盧文弨為何世何時何地何人不算,居然還把此公大名中的「弨」望文生義地念成了「昭」。
汗顏!
事後一查,方知盧文弨(一七一七─一七九五)原是清朝人。年輕時「過五關斬六將」輕舟似的過了科舉考試的難關,然後在由皇上監考的殿試中得了進士的銅牌(探花),從此一路順風。
卻說,一百多年前被抬進棺材去的科舉,有過一千五百年的輝煌歷史,不僅中國,在朝鮮半島、越南等地都是選拔人才的公正合理的路徑,可說是任人唯賢的豪舉。所以,由科舉而被抬舉出來的都屬科班正路子,是那時代的棟梁。
進士盧文弨進了翰林院。從此,拿著小板凳坐在政治中心的邊上,修書撰史,起草詔書,為皇室成員侍讀等,可說是閣老重臣以至地方官員的踏腳石。而就他個人來說,更青睞於對古籍的蒐集整理、校勘和出版,很冷門。不過,大學問家戴震、段玉裁等一批《說文解字》的粉絲,則是他的摯友。
不得已混在官場的盧文弨,也許還記著差不多同時出世卻又早早潤出官場的文豪袁枚,在民間那麼逍遙自在;而自己很窩囊,猶如被蠶絲捆著動彈不了。於是五十歲時便藉口照顧母親而躺平,從此致力於學問,有《抱經堂文集》問世。同時也有時間去藏書甚豐的袁枚那裡借書了,這讓袁枚又驚又喜。有詩為證:
他人借書借而已,
君來借書我輒喜。
看官,大凡藏書均為自己所愛、所用,辛辛苦苦收藏的書被不費吹灰之力的人借去,心裡總會有點不快;而袁枚為何高興呢?原因就在於盧文弨幾乎可說有職業病似的能從書中檢出錯字、糾正誤植,精準如沙裡淘金,或者稻糠中揚出米粒一樣。
總之,同為科班命運不同,袁枚,大名遠揚中外至今未衰;而盧文弨卻湮沒在故紙堆裡,專家以外知曉甚少。
(二)
就是這位科班的大學問家,竟然為一個野路子顯示了自己的驚訝。 有一天他從友人處借到了一本鄰國無名豎子撰著的《七經孟子考文》,讀後深覺可驚可嘆又可恨。為啥?
三十多年來他一直有志於要把悠久的中華文化中已經錯了位、失了神的經典重新考證、校對再增補一番,以還其本來面貌;但是,竟被這位日本野路子搶了先,讓科班的臉往哪兒放?
這野路子究竟何許人也?
山井鼎。
山井鼎在學問上很鼎,甚至鼎得能讓乾隆大帝欽定的《四庫全書》中也收入了他的這部著作。其實不過是個無名豎子,無名得不知何年出生,只能推測大概生於一六八○至九○年期間,卒於一七二八年,先後師從過大儒伊藤東涯和荻生徂徠,此後在收藏漢文經典豐富的足利學校對所藏之書作校勘工作。
且問,這窮鄉僻壤的鄉村學校怎麼會有如此多的古籍?
長話短說吧,造了金閣寺的將軍與明朝做生意時,出口的是金銀銅和日本刀,而買回來的都是四書五經、山水畫、陶瓷器之類。因為那是一個文人、武士都張著大嘴說:想要,想要的時代。
這足利學校就是為了讓武將不僅武,更得文才開設的。那裡的宋本《尚書正義》(國寶)、《禮記正義》、《文選》、《周易注疏》(三者均為重要文物)等至今歲月靜好。
山井鼎就是在這環境裡著述了讓盧文弨驚嘆不已的《七經孟子考文》一書。
七經,即《易經》、《尚書》、《詩》、《左傳》、《禮記》、《論語》、《孝經》,外加《孟子》。多少年來堆在積滿了灰塵、蜘蛛網的破倉庫裡的祖宗的財產,被這位野路子搬出來重新記帳、修整,梳理了一遍。
所以,盧文弨認輸!
不過,大家畢竟是大家,認輸之餘,還熱心地在其所著《抱經堂文集》第七卷裡,寫了兩篇介紹《七經孟子考文》來肯定他的學術價值:「有考異,有補闕,有補脫,有正誤……」,盛讚鄰國保存完好的唐以來相傳的古本及宋刻本,而非明以後那些真偽不辨的下三濫。
(三)
盧文弨和山井鼎,一個是正經八百的科班,另一個卻連出生年月都無從查考的野路子,然而卻是同行,有著共通的意願和理想,就如李商隱的那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詩句一樣。
此後,受了刺激的盧文弨也發憤對《十三經註疏》進行了考證和校勘,雖未竟大業,死後由弟子承繼遺志才完成。
科班畢竟識貨,此後《七經孟子考文》一書被收入《四庫全書》。俺猜想,但也僅僅是猜想,清末民初淘金般蜂擁來島國淘舊書的熱潮,估計也與盧文弨或者這本《七經孟子考文》有點藕斷絲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