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下

文/廖玉蕙 |2023.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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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Karl Egger

文/廖玉蕙

聊天時,朋友回憶起她父親的往事。說是父親打算畢業後能去日本繼續深造。但即將畢業那年,一日,老師將他叫到教室外的一棵大樹底下,跟他說:「今年因為太平洋戰爭的緣故,學生提早半年畢業,不會舉行畢業典禮。你的成績這樣優秀,很可惜無法在典禮上接受表揚。所以,我打算推薦你去一個很好的單位工作。」他父親於是在老師的推薦下,得到了很不錯的工作,父親認為這是他一生中得到的最大肯定。

當朋友說到她父親被老師叫去教室外的大樹底下講話時,我忽然聯想起朋友宇文正在《負劍的少年》裡的一篇題為〈老師,我不會!〉的文章,回憶童年故事時說:「那天中午,老師把我叫到一棵大樹底下,對我講了一個故事。」她不知老師為什麼單獨把她叫到樹底下說故事。原來希望她等一下回教室可以把老師說的故事說一遍給同學聽,也就是把她叫到大樹下賦予重任。

大樹下好像是那時代被賦予重任的專屬地點,裡頭有一分偏心的期許,不足為外人道。做老師的,看來都不免要偏心的。我也隨即想起大學畢業後,在學校擔任兼任助教,也有一位系上的老教授曾把我叫到學校行政大樓階梯旁的楓樹下,悄悄告訴我系上可能有一位助教即將出國讀書,如果我對回學校專任助教職有意願,可以趕緊把握機會向系主任爭取。當時,我簡直感激到無以復加。

現代的老師要鼓勵學生或跟學生說些體己話,大約不會再選擇在大樹下了。如果是中學或小學,可以讓學生去輔導室;如果是大學,可以找學生去研究室;如果出社會了,可以約在某個咖啡廳。整個社會結構改變了,空間的利用更符合需求,也更人性化。

我們那個年代,甚或往下推個二十年,每個人的生命中好像總是有一棵意義重要的大樹。老教授面告我回校任職消息時所站立處的遮蔭之樹,枝繁葉茂。念大學時,我多愁善感,在學校受了委屈或得了榮耀,總是來到那棵楓樹下,或反芻歡樂,或吞忍傷痛。

年少輕狂時,對愛情有著美麗的憧憬。大二時,曾偷偷愛慕著一位商學院的學長。那位學長總夥同另外兩位男同學跟蹤我。好幾次,我獨自夾著書本走去故宮旁的相思林閱讀,那三位男生便在身後吆喝、耍寶,引起我的注意;黃昏,我在排球校隊裡練球,每一發球,那幾個男生就坐在身後的草皮上嘻笑喊我的名字加油;到課外活動中心去領取獎金時,遠遠看到那位心儀的男子就佇立在我參賽陽明山校際書法得獎作品前觀看……每一次的邂逅,都滿懷雀躍的興奮,因為沒有朋友可以分享,我總在事後紅著臉向那株遮蔭的大樹靠近,在樹下反芻暗戀的甜蜜快樂。

學長早我兩年畢業,畢業典禮時,我穿著卡其制服負責接待。他挽著他母親的手,史無前例地跟我介紹「這是我媽。」然後,逕自挽著母親往遠方行去。我心裡好複雜,悲欣交集,喜的是終於確認他沒有女友,悲的是此去渺茫,恐怕再無見面之期。我飛奔到楓樹下矛盾地既開心卻又淚流不止。果然,一段曖曖的單戀就此告終。

那株楓,是我大學直到就業後的精神依附,愛情與事業的啟蒙。其後,我在老家建構了一座小庭園,也在牆角植了一棵類似的楓;可惜,最愛我的二姊過世後,那株楓無端跟著凋萎,獨留一截軀幹。近日忽然發現,殘楓的一旁,驀地長出一株青嫩的櫻樹。我雖已年高,卻仍如往日般,滿懷繾綣的期待。櫻花是母親從少至老,永遠的浪漫嚮往,我立誓好好養護它,讓它長成一株庇蔭家人的大樹。

我想起二姊再度腦瘤開刀時,我在校園裡,下課行過世新大學的一排樹下。那刻,正值二姊涉險手術的時間,生死未卜。我惘惘然站樹下,不覺悲從中來,倚樹落淚。經過身旁的一位學生過來驚問緣由。

母親病逝後,我轉職到北教大。開學時,正值秋日,落葉繽紛,我在操場邊的樹下走著,另一邊的跑道上,一位白髮老太太正拄杖緩行,旁邊跟了位外籍看護,似乎正協助復健著。我也正好走在一排大樹下,一陣恍神,剎那間,錯認遠方復健的是我已然仙逝的母親。我站在樹下,不覺涕下。一位迎面走近的學生,見狀,默默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包面紙遞過。她用無聲的語言,輸送了關切的溫暖給正處於悲傷中的老師。

啊!我又回想起曾經有過那麼一棵大樹在我稚齡時曾引發我的強烈好奇。小五那年,我由鄉下轉學到城裡的學校,鄰居小朋友對這種形同背叛的行為深不以為然,集體抵制我跟他們一起遊戲。我日日在閣樓上寂寞憑窗下望,總看到一位據說丈夫充當軍伕卻從此未歸的婦人,長年精神錯亂地在縱貫公路上遊走。寂寞的我,幾次專程下樓好奇追蹤她的步履,她總止步於一棵巨大的鳳凰木下。短暫背靠樹身,望天喃喃自語後,再循原路回家。她轉身往回走後,我趨近大樹,探查那株夏日紅花盛放的鳳凰木枝幹,並無任何特異符碼,方圓幾尺之內的地上也沒奇異蟻穴或足資再三查考的東西。當年百思不解,如今彷彿明白,也許那也是婦人終生信靠的大樹,那樹,會不會是她和良人年少時的定情處?是靠大樹遮她蔭、還她魂嗎?她也許真是去尋求魂魄的倚靠。

近三十餘年,我遷居杭州南路和愛國東路附近,有數不盡的大樹羅列,他們矗立著,安穩悠閒,為城市點綴綠色的盎然生意。十年前,原先的華光社區被夷為平地。當時,斧鉞曾經苦苦相逼,大樹生命繫乎人類一念之仁;是護樹團體日日苦苦環繞抗議,不避寒暑,晨昏定省,才讓大片的草皮上留下偌多的大樹。如今,它們一棵棵穩穩盤坐著,平安度過風雨的摧折,贏得雨露的均霑,好多小朋友都在樹下吃點心、玩遊戲。我的兩個可愛的孫女常佇足大樹下,細數大樹爺爺的根鬚。大樹下有嬤孫說不完的甜蜜記憶。

在種種受大樹庇蔭的回思、聯想之餘,我不自禁要反身自問:「在我的人生途程中,曾經把哪一位學生叫到大樹下去傳遞怎樣的關心嗎?曾經有某個片刻成為誰依靠的大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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