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1
「我去看看你。」我line覺居法師。
雖然上一則line我說「住持，我今天才知悉你母喪的消息。沒什麼話安慰得了你，你都知道的。還有生生世世呢。」住持任重事忙，我一向等閒不相擾，但居媽媽告別式後近一個月，我還是來在惠中寺。
約早上一杯咖啡的時間，我想聽她說說母親。
十多年前了，那時我為了父母手足家內事，哭在她面前問「為什麼」，她眼神溫和的看著我說：「我們每個人和父母之間，都有各自的因緣。」
無常觀、因緣觀平日我也並非不懂，但法師一句，我當下開解。
十多年後的今天，我還常在想，最後那段日子我陪在父母身邊，所以才能有機會蹲在地上幫父親繫鞋帶，才能有機會親手餵母親吃飯。
像信諾的背書，質地的保證，金字的令牌，每每我提起這段往事，常愛加一句：
話，住持說的算。
居媽媽困在小小病床上二年多，到插管，到氣切，到毫無意識，礙於既定的住院制度，家屬還必需疲於更換醫院，換成電影畫面，真像寶藍夜空下綿延一座黑了的山脈，有個黑剪影的病床，被人推著沿山奔跑，星星月月的流浪於各醫院之間。
所以，大家都安慰法師「請節哀」，但法師說，母親已解脫，是離苦得樂。
話，住持說的算。
2
咖啡喝得慢，還不到半杯，居媽媽就漸漸褪退，好性情好人緣的蘇謝敏愈來愈鮮明了起來。
溫馴、順服、乖巧，不與人爭，舊式婦女的傳統美德像一襲柔細的軟綢，妥貼合度若無物的存在蘇謝敏身上，無一絲違和。法師說，小時候她只看過一次母親宣洩情緒的畫面，在廚房大灶前，母親將柴枝木屑，一一甩拋進灶口。就這樣？有委屈會心酸要壓抑，簡單也只有，這樣。
人若位置對，光彩自來現。搬出來在鄉間開了一爿雜貨店，我認為，開店實用手冊裡老闆娘該具備的條件，簡直是專為蘇謝敏量身打造。她聰明能幹、親切活潑、善於助人處人，小店兼賣早餐、水果，她還挑擔到附近工廠賣麵，若遇身家困難或孤苦的流浪漢，她就主動奉上一碗熱騰騰的湯麵，如此樂善而好施，蘇謝敏以一個雜貨店、一碗湯麵、一片善良廣結了無價的人間善緣。
告別式上，蘇謝敏的媳婦就這樣說婆婆：「她如果參選里長，不用廣告車或插旗競選，鐵定當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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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好性情好人緣很會持家的蘇謝敏，究竟是怎樣面對全家人最是惜命命的么女，毫無預警拎著行李站在她面前告知要離家去台北求學的？法師說當時母親只說：「你自己的決定，你就必須承擔。」
當然，蘇謝敏從沒想過，幾年後，她還會面對一場規模更大、級數更高的強力震撼。
那畢業後已在貿易公司當祕書，為了學好英文去到溫哥華佛光道場當義工的蘇家么女，一場因緣際會巧遇星雲大師，讓她立即從溫哥華回台，直接進了佛光山叢林學院，六天後就剃度出家。
是鄰居從電視上無意中看見覺居法師，才告知家人。父親氣得不准她再進家門，母親雖讓姊姊帶錢給她，卻不准姊姊說錢是誰給的。這是好性情蘇謝敏對女兒出家所表達的最大「不諒解」。
後來哥哥告訴法師，這段「不諒解」的日子裡，有一天雜貨店門前的公車站牌，來了一位出家人在等車，母親趕忙上前詢問：出家是都在做什麼？會辛苦嗎？需要煮飯嗎？需要劈柴嗎……？
母親跟著草屯分會過年上佛光山賞平安燈，當時仍是佛學院學生的覺居法師被派當導覽，一路為鄉親詳盡介紹三寶佛、大雄寶殿……結果大家七嘴八舌對蘇謝敏說：「你怎麼會這麼厲害，生個女兒這麼棒。」一車的人都在替法師說項。
整個導覽過程，法師不敢用眼睛尋母親，萬一母親有愠色，法師會講不下去，母親若慈藹向她，她怕自己會心有期待，而她知道，沒來相認的母親，一定會不斷找角度，偷偷又深深打量好久不見，僧袍一襲，已出家的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
九二一大地震發生。在草屯禪淨中心任當家的覺居法師，零距離讓父母親看見佛光山的濟世能量，以及自己在緊急賑災行動中的指揮若定。出家是都在做什麼？不僅對女兒出家放下心，從此，蘇謝敏以好性情、好人緣、兼或有小店老闆娘的領導魅力，一心護持佛光山，推動鄉里鄰人親近佛法，她完全明白弘法之外，佛光山做的是文化、教育、慈善的永續事業。
幾年前，法師的外甥女想出家，姊夫著急得找丈母娘訴苦，丈母娘蘇謝敏對女婿說：「出家，出家很好呀！」法師的外甥女，後來是彰化福山寺的知緣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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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起咖啡，我不禁深深看一眼法師：「住持，原來你特有的對眾生的吸聚力，是來自母親的DNA。」
住持法師在道場講經說法利眾度人，不住世間亦不離世間；好人緣的蘇謝敏，不離世間，妙用世間有為法，也在利眾與度人，這一僧一俗，規格一大一小，名相不同，隱隱的卻仍是一脈相傳。
老來被孫子圍繞的時候，連年輕人都覺得阿嬤很逗很萌，很想為她的日常拍小影片上傳呢，是這樣一個鮮活的人，散逸著令所有人都覺得舒服的亮度與暖度，晚年竟為病苦拖磨至此。生命真是一場讓人啞然問天的無可言說。
每一次母親被抽痰，住持都別頭轉身不忍看。病人的痛苦被無休止延長，生命失去意義，社會資源被消耗，更不用說家屬的殫精力竭。死亡明明是一條必走的路，但人們對這門課業的修習實在太過淺薄粗心。
愛，才讓我們看見病人的苦，而「愛的極致是放手」，書上的一句話正正打中住持的心。
醫師畢柳鶯陪八十三歲媽媽在家斷食善終過程所寫成的《斷食善終》一書，讓住持重新翻轉對生之尊嚴一帶相連至死之自主的全盤省思。她真嚮往畢醫師這趟送行過程中，媽媽的清醒、愉悅、坦然，以及家人充分的道別與道謝。
母親這次在台中中山醫院住院，醫院的護理長林淑芬剛為爸爸完成斷食善終，住持於是向畢醫師、護理長請教許多操作上的細節以及心理上的調適，取得全家一致的共識，他們預備要讓母親解脫不再受苦。
惠中寺孝道月梁皇法會從七月二十九到八月七日一連十天，結束隔天收拾整理現場，有一種大事抵定過後的輕鬆平靜，下午三點，檢討會議進行間，住持接到電話，母親沒有呼吸了。
八月八日上午，人間衛視專訪畢醫師，在中山醫院拍攝人生最後一程的主題畫面，畢醫師在病榻前，用台語對住持母親說她的子女媳婦很孝順，不忍心讓她再受苦，希望她早點去天上當神仙，而天上是很好的地方，那兒的人沒病沒痛，自由自在……「你是菩薩，讓我們錄影起來作節目，可以讓更多人離苦得樂。」畢醫師開示後不多久，住持母親就往生了。
斷食善終是一段過程，從接受到實踐到完成，不純然是一條直線的絕決，最顧家最疼惜晚輩的蘇謝敏，她讓這件也許會使子女有一絲絲為難不捨的事，在還沒開始時就迅速結束。
日期，是盛大法會結束後，時間，是每天下午兒子媳婦固定到醫院的時段，好性情好人緣的蘇謝敏，她真是完全貫徹到底自己今生的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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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不說她真有福報。
沒啼哭、不喧雜、不浮誇，只有說法經誦如儀有序，親見這般和諧莊嚴的祭奠佛事，恐怕是很多鄉親們的生平第一次，鄰居們圍過來問有缺什麼嗎有誰還沒吃飯嗎？好性情好人緣的蘇謝敏，連最後一程都在對左右鄰居說法，媒體報導這是「人間佛教在生活中運行的光彩」，我還多一樁感覺，我認為，這是蘇謝敏再一次為大家示現什麼叫做最成功的敦親睦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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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杯咖啡的時間。上午十點多的陽光透窗，空了的咖啡杯盛滿淡金光澤，周遭盪起薄薄的感性。
法師哽咽了一下，說自己很早離家出家，幸有兄嫂事親至孝，陪在醫院裡無怨無尤。一人出家，全家護法，她能夠精進向上常懷大眾心，安心出家、安心說法，那是因為俗家就是她弘法的後盾。
我點點頭。可是《孝經》說「毋貽父母隕越之羞」不給父母失職的羞恥，是為最高明的大孝，好性情好人緣蘇謝敏今生最愛聽的，住持，你知道是哪一句話嗎？她最愛聽且會帶到來生去的，是不同時空很多人異口同聲都對她說：
你是怎麼生的，你怎麼這麼厲害，生個女兒這麼棒。
對俗家深深一揖，住持，一轉身，袍裾飄飄，你大步去行你法愛的菩薩道，親恩的惜愛，會在你身後落如花雨，馨芬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