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

文╱石德華 |2019.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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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頭城的龜山車站 圖╱曾詩楷
台灣海拔最高的阿里山森林鐵路祝山車站 圖╱曾詩楷
新竹內灣線富貴車站 圖╱曾詩楷

文╱石德華

曾詩楷本來就是在掌聲中會更亮彩迸光的人,他生命有碰壁、有轉彎、有進程、有受肯定,畫布上自然難掩,人生在羈絆與解脫中度過,他的畫就是他的人。

1

梁山一○八好漢,有擅畫的嗎?

刀槍劍戟、錘棒斧槊、火器水攻的武藝之外,梁山上尚有人善書法、懂音律、會彈唱、能篆刻。

陽氣最旺三伏天,初伏的前一天,我來在台南玉井。那天黃昏,長桌邊坐滿人,桌上大鍋裝湯、大盤盛菜,大家吃得盡興過癮,不來精緻那一套,鍋裡一撈就是一整尾鯽魚,筷子夾下就是山豬肉,好食、好料、好調味。還在廚房裡忙著的,是曾為阿扁總統做過國宴的鹿鼎莊老闆劉崇禮。

我將眼睛微調柔焦,在我身邊站起、坐下,自在飲食的這些人,肖真肖活、有型有款、論文論武一身都是本事,哪個會輸給那些封條才壓得住的天罡與地煞?天下早已沒劫富濟貧那回事了,這些人有自己專業的山頭,從不吝付出與分享,我讓眼前的矇矓悠忽再深一下,這兒不就是水滸山巔的聚義堂了嗎?

畫者曾詩楷在座。

2

太撇清有點假,太過入世又不免沾惹塵埃,藝術和生活的距離該有多遠?

大多數藝術家不必或者不屑思考的這問題,我想,曾詩楷並不避諱。

他作畫也教畫,指導學生升學與得獎,他的畫室常常有朋在座,家長、朋友、舊雨、新知,有來喝茶的、品酒的,也有來習藝的、談天的。人脈可以這樣拓展連結,生計自然也在其中。

我到過他兩次畫展的開幕,來賓滿到爆屋,不僅人數超多連品類也繁盛,台灣頭到台灣尾都有人專程遠道趕來,很多人都流露出那種「我和這場子主人交情不同」的態勢。

為他上台致詞的人,時間稍不控制都會忘記交出麥克風,該主角自己上場了,哦,那真是聚光燈唯一為你,你就去為自己大放光的宇宙閃電時刻,是的,他來了,他慢慢走過來了——

連台都沒上,就站在台邊接過麥克風;一次這樣就很夠了,第二次他還演一遍;靦腆不安的,全場都靜著等雷響,他只擠出一句:「我不會說啦。」

就這樣?就這樣。這樣就能讓場子熱成這種局面?這樣就能讓人南北不辭、千里趕來?

我想,人脈或許很世俗,人緣,恐怕超越在世俗之上了。

以梁山的氣魄豪興,曾詩楷快熱,極易與人剖心瀝膽,霍地一下就能用熱度迅速消弭了人與人的距離,純用自己的放射狀思維與方式去交接別人,當然不太懂得應機需要的適當調節,也不知有時自己多少是要有些提防與設限,休管他這種個性吃過多少虧、有過多少誤解、遭過多少背叛,一路走來,留得下來的,就會是真朋友。

而我總是知道的,寂境並非人人能相應,熱鬧有時是心靈的自然需索,最豪邁的人,內心或許最空谷,而直抒的難能最終總會被看懂。

生命還在經過中,你我都還沒完成,我不能輕率的為曾詩楷下判斷語,不過我若這樣說,應該是可以被了解的:

他從不是孤獨的畫者,他只在作畫時孤獨。

3

到了台南玉井,我從入座、午後茶咖啡時段到晚飯前,親見桌上瓜果、零食如流水不斷,聽說這不是偶然是必然,他們每一次相聚每一桌滿案的食物,全是胡榮利大哥的供應。

胡大哥和曾詩楷相識於台東的一家民宿。投宿同一間旅店,不就是萍水相逢的擦肩因緣而已?但胡大哥發現到這畫家揹著畫架,總是清晨五點多出門,晚上才回來,一直在作畫,沒和人多說什麼話,但相處時卻總能適時給人細節上的體貼。他們因這樣成為好友。胡大哥說:「他說朋友買畫算對折,我說好畫不打折。」

今天的主人李豐林經營休閒事業,他說:「我見過的畫家不算少,我敢說曾詩楷是我所見,最認真的一個。」

我腦中跑馬出現,「夜.台灣」畫展開幕,有個致詞人說別人在睡覺的時間,曾詩楷一個人正在墨黑荒蕪的郊野作畫。他老婆與我談心時,常擦邊球提到「我老公不在又出去寫生了」。FB上的他真是神出又鬼沒,今天在霧台大武,明天在西螺大橋,一下子他又去在太魯閣。

中午搭李豐林董事長的車去餐廳途中,同車他九十幾歲岳母在說「曾老師的畫,現在是一畫成,就有人購買」的時候,竟然語帶自家子弟才情有成的光榮與欣慰。她還笑著追補一句:「阮甘仔孫,才二歲,很喜歡曾老師,一見面就要他畫恐龍哩。」曾詩楷可以是一家三代的朋友。

曾詩楷說全省走透透台灣火車站的寫生,路途跋涉、烈日曝晒、細雨淋身、食宿交通費用高,堪稱是他難度最高的一次挑戰,好幾次他都想中途放棄,胡大哥千里幫他送過便當,李董總是就近提供他免費入住飯店民宿……說著說著,剎時,曾詩楷語塞、哽咽、爆淚,大家靜了一下,聽他說出一句:「這二年,我都是靠這些朋友……」就又說不下去了。

真不會說話,說也說不全,是我們都熟悉的曾詩楷,但這個感性時空,用淚水、感慨、激動去填滿,我想,說不出,反而表達得更多,更不盡。

這場相聚,源於曾詩楷和畫友林碧霞的玉井寫生。這二年無論上山或下海,他們二人常是畫架一揹說走就走,超越一切世俗的框限與想像,他們合力將「友伴」二字寫得力透紙背,最深最真的原因是,他們在對方身上看見對待藝術的態度:情至痴狂方始真。

而對方是面鏡子,他們在對方身上,看見自己。

碧霞從事電子業,卻對繪畫一往而情鍾,我問二人雖是知交,也會有磨擦吧?碧霞說自己寫生都直接將畫紙夾在畫架,曾詩楷不僅疾言尚且厲色的糾正她,因為畫紙不能草率夾上畫架,一定得先沿邊粘貼妥當。

細膩體貼,碧霞用了這四個字形容曾詩楷。有一次碧霞遺忘一個飲水杯在上一個寫生車站,要回去找得開車一百多公里,不過就是一個飲水杯,再買就有,但那杯子很輕,極適合揹重畫架的人攜帶,那杯子是在西班牙買的,那杯子是碧霞先生送她的。第二天早上,曾詩楷二話不說,開車回頭。

包含還在廚房忙與曾詩楷交情二十多年的鹿鼎莊阿禮大哥,這一桌友情的故事,飽滿蓄蘊著提升的助力,形色風貌雖不同,但我看到的是底色,那是所有創作者可遇不可求的──

這些朋友用自己可提供的方式,知才,惜才。

4

眼前的曾詩楷和我初識的他有很大的不同,一如他的台灣夜景、秘境、車站、山川,和二○一四年展出的「夢迴雙龍灣」也有很大的不同。我不專精畫,只能說我自己在「夢迴雙龍灣」看見畫者面對美景豁然一亮的心眼,二○一八年「夜.台灣」開始有自己的沉澱與投影,二○一九的「秘境」多了些過程心情,這一年來他畫筆下的台灣山川,加了自信寬和的元素。

純粹我看,我喜歡他筆下的石質、山壁勝過浪花、溪水,我喜歡他畫大橋的堅實鋼架勝過橋下迷濛的芒草花;我喜歡他「夜景是單一的純黑,讓顏色自己跳出來」勝過他用彩筆在白紙的點染。

曾詩楷作畫很即興、很揮灑,非常滿足外行人的看熱鬧,其實即興背後撐架的是自信,揮灑也分耐看與不耐看,那瞬間的爆發,是別人看不見醞釀存察已久的深長感受。介於內行與外行之間的我,倒是深深感到,寂靜或喧囂都是個人,風格會散布在你的每一舉動行止、每一聲氣呼息,曾詩楷本來就是在掌聲中會更亮彩迸光的人,他生命有碰壁、有轉彎、有進程、有受肯定,畫布上自然難掩,人生在羈絆與解脫中度過,他的畫就是他的人。

其實旁人也不必多說什麼,什麼光影、線條、色塊,整體局部或震懾雋永,技法突不突破,創不創新,多留些空間吧,那些都是畫者他家的事。

5

玉井那天下午,有一段敘述一直在我腦海成畫面:

那一回,大家正聽著一位身家好、資源很豐富的人夸夸大談自己,曾詩楷突然轉身,一個黑衫黑褲,微傾肩,馱著背的身影,緩緩沉默的由人群獨自走開。

世間事落差大,角度就會比較尖銳吧,有時再是天賦、努力也比不上天生的好命,這必然就是他當時轉身的痛觸點,隨後他將心情畫成了一幅鬱灰與光亮並現的風景畫,大朵化不開的濃雲彷彿鋪天蓋地,陽光遮在雲後,雲破處即見光澤明耀的出口,人生失意時要懂蟄伏沉潛,讓自我轉化,作好光綻霾散的充分準備。這幅畫,他命名為「平安」。

繪畫是曾詩楷的本命,僵直性脊椎炎是他的認命,冷與痛,暖與力,是他生命拼圖的多色板塊,經歷過比別人跌宕的人生,他終於找到平衡穩定的支點,溫暖明亮逐次驅退灰暗雜質,我想,認真作畫,心平身安,已然就是曾詩楷最到位的知命。

無論他怎樣的熱絡招呼你,怎樣的拿手機特寫教你細看他畫作的肌理紋路,他最嚮往的應該還是真空管音樂繞滿空間,一盞聚光燈打照小几上一瓶紅酒、一幅畫,他在座,細細對你訴說,畫的內涵,繪的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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