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凱倫.阿姆斯壯 譯/朱怡康
我們已經習於認為宗教應該提供答案,例如究竟有沒有神?世界到底是怎麼出現的?可是這種想法是近現代的謬誤。宗教本來就不回答人類理性範圍內的問題;那是理性(logos)的事。
宗教的任務跟藝術很接近,是幫助我們創意、平和、甚至欣喜地與現實共處,因為現實沒有輕鬆簡單的解釋,更充滿我們無法解決的問題──死亡、痛苦、悲傷、絕望,以及對生命之不義與殘酷的憤慨。
千百年來,各種文化的人都已發現,透過把理性能力推向極限、將語言帶往它的邊際、竭盡全力活得無私而憐憫,人可以經驗超越,讓自己以平靜和勇氣肯定自身的苦難。
科學理性能告訴我們為什麼得了癌症,甚至能治好疾病,但它無法減輕伴隨診斷而來的恐懼、失望和憂愁,也無助於我們善終,這不在它的能力範圍之內。然而宗教也無法自動奏效,它需要我們付出大量心血,要是它膚淺、虛假、傾向偶像崇拜和自我耽溺,也不可能發揮作用。
宗教是實踐學科,它的洞見並不出自抽象思考,而是來自靈修和專一投入的生活方式。沒有修行就無法了解宗教教義的真理。哲學理性主義也是如此。去找蘇格拉底的人不是為了學知識(他總堅持自己沒有東西能教他們),而是與他心靈交流。加入蘇格拉底對話的人總會發現自己知道的其實很少,也赫然驚覺連最簡單的主題都不易釐清。
無知和困惑的震撼讓人轉向哲學生活──只有在你發現自己一無所知後,這種生活才可能開始。蘇格拉底式對話的有趣之處在於,即使它顛覆掉你最後一塊人生賴以為基礎的確定性,它都不顯得盛氣凌人,反而始終保持禮貌、溫厚和體貼。起於惡意和刁難的對話必定失敗,因為對話的意義絕非迫使對方接受你的觀點,而是彼此以見解為禮相互往來,並容許對方改變自己的看法。
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這三位西方理性主義的創始者,都不認為理性和超越之間存在矛盾。他們了解人有行使理性能力的衝動,非得窮盡理性至其所不能及之處,讓不知之境隨之浮現。但那種不知並不令人挫折,反而是驚奇、敬畏與滿足的泉源。
觀賞與接受的心
宗教並非易事。我們已看到瑜伽士、靜修者、卡巴拉派、釋經家、拉比、規儀家(ritualists)、隱修士、學者、哲學家和默觀者為此投入多少心血,平信徒亦終身按時參加聖禮不輟。他們都可達到某種程度的「出神」,像杜尼修說的那樣「走出自身」,進入另一種知的境界。到了近現代也是一樣,科學家、理性主義者和哲學家也有類似體驗。
愛因斯坦、維根斯坦和波普都不接受傳統宗教「信仰」(beliefs),但他們都熟悉理性與超越之間的領域。宗教洞察不只需要在知性上孜孜矻矻以超越「思維的偶像」,也需要以憐憫的生活方式打破自我中心的視野。咄咄逼人的理性(logos)無法帶來這種超越的洞察,因為它只想主導、控制和抹煞別的看法。而經驗證明,除非能培養接收和傾聽的態度──除非能陶冶這種不異於欣賞藝術、音樂或詩的態度──我們不可能獲得超越的洞察。這分洞察需要「虛己」,需要「無為之功」,需要「智慧的被動」,需要一顆「觀賞與接受的心」。
從不同宗教一致強調這些特質的重要性看來,它們確實內在於人經驗世界的方式。即使宗教信徒忘了它們,詩人、小說家和哲學家也會出手重振它們。我在最後一章以後現代神學作結,並不是因為它是西方神學傳統的高峰,而是因為它再次看見實踐、態度和理想的重要性。在進入近現代時期之前,這些都是宗教的核心。當然,這並不是說所有信仰都是一樣的。每個傳統都以不同的方式勾勒神聖,這也一定會影響人們經驗神聖的方式。
「梵」、「涅槃」、「神」和「道」之間的差異不容小覷,但這並不代表其中一個「對」其他就「錯」。在這種課題上,沒人下得了定論。所有信仰體系都急切指出,不論建構多宏偉的理論體系,都不可能妥切傳達出「終極」,因為「終極」根本超越字詞和概念的範圍。
(摘自《為神而辯:一部科學改寫宗教走向的歷史》,八旗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凱倫.阿姆斯壯(Karen Armstrong)
愛爾蘭裔英國宗教學者,生於西元1944年,年輕時曾為羅馬天主教修女達七年之久。1969年因理念不合離開天主教會,於牛津大學聖安妮學院英語系畢業,之後在倫敦大學貝佛(Bedford)學院、里歐.貝克(Leo Baeck)學院任教。1982年之後,開始專職寫作及主持廣播節目談論宗教事務。成為英國最負盛名的宗教議題評論家之一。
她擔任聯合國文明聯盟(UNAOC)大使,獲頒眾多國際獎項。一九九九年獲頒「穆斯林公共事業會媒體獎」,2008年獲得TED大獎,並創立「仁愛憲章」(Charter for Compassion)。2015年,因對文學與跨信仰對話的貢獻而獲頒大英帝國官佐勳章(OBE)。阿姆斯壯女士是目前世上最負盛名的宗教學者,著有超過二十本關於信仰與主要宗教的著作,已譯成四十五種語文出版。
她的著作甚豐,持續探索至今仍縈繞著我們這世界的信仰問題。包括《神的歷史》、《穿越窄門》、《佛陀》、《萬物初始》、《為神而戰》、《伊斯蘭》、《神話簡史》、《穆罕默德》、《大蛻變》、《聖保羅》等書。
她最著名的話包括:人類社會本質上就帶有暴力,雖然宗教常成為我們的代罪羔羊,但真正該做的是為此感到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