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光

莫斯科的林蔭環道幾乎每一段都有紀念雕塑，每個雕塑都有自己的故事。阿爾巴特廣場南側銜接的林蔭環道，附近街區是十九世紀以來人文薈萃之處，有許多作家、藝術家、音樂家的人生軌跡，其中包括果戈里，他經常到友人阿克薩科夫在左近巷子裡的宅邸作客，並朗讀新作、談書論藝、話家常，甚至慶祝生日。

因此，林蔭道靠阿爾巴特這端，在一九○九年果戈里百年誕辰慶典時立了一座紀念碑，當時的路名仍用舊稱聖潔聖母林蔭道，顯然是源自於教堂的關係，蘇聯時代因無神論意識形態，拆掉許多教堂，也改掉不少與宗教相關的地名，此處便改名為果戈里林蔭道，沿用至今。

這座果戈里紀念碑歷經了一番競賽選拔，最後獲選的是雕塑家安德列耶夫的作品，他刻畫的果戈里相當符合作家晚年的神態──低頭沉思、憂心忡忡、目光凝重，嘴唇線條要張不張的，似乎要跟你說什麼心裡話，卻欲言又止強忍住，身披斗篷外套坐著，那幾條外散的皺褶線彷彿把面容神情流淌到觀者的心坎裡。時任評選委員之一的畫家謝羅夫，原本不太期待安德列耶夫，看過作品後卻讚賞：「非常非常好，我真沒想到！」畫家列賓看過也大讚：「感動、深刻、異常優雅又樸實。脖子轉得真好！這個受難者為俄羅斯的罪孽承擔了多少苦難啊！……完全相似……」

果戈里雕像上那件外套襯托出臉龐的憂愁，似乎一如他的短篇小說〈外套〉襯托出作家的憂愁：

一個小公務員的舊外套破了，無法修補，冬天沒有外套不行，得要訂做一件新的，他好不容易下決心，省吃儉用好一陣子，「一心念著將來的新外套，精神上便得到了撫慰。從這時起，他的生活彷彿變得更充實了，彷彿娶了妻子，彷彿身邊多了個人，彷彿他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位可人的伴侶願意與他攜手共度一生──這個伴侶不是別人，正是那件有著結實耐穿的內襯、鋪著厚厚棉花的新外套。」

他終於存夠了錢做了新外套，穿上外套上班沉浸在幸福中，沒想到這幸福一天就結束了。夜裡回家途中，外套被搶走，他多方求救卻無結果，最後這個小人物抑鬱病死，傳說他化為冤鬼在街頭找人討外套──這部小說當然不是普通的鬼故事，也不只是同情一個丟失了外套的小人物，而更是憂愁整個俄羅斯丟失了相信幸福的可能，人與人之間的友好連繫被切斷了，被人性的貪婪惡習堵塞了，這些惡習就是果戈里在作品中要抓的鬼，躲藏在人性之中的鬼。

蘇聯時代這座果戈里雕像的命運多舛，據說是史達林不太喜歡，他不想每次從克里姆林宮到別墅的路上都經過這座「憂傷的果戈里」，於是一九五一年將它移至他處，另外找人做了一個「樂觀的果戈里」雕像放在原有的位置。

確實，新雕像那副神情真的是蘇維埃健康社會主義的典範──昂首站立、英姿煥發、自信微笑、眼神堅定、手持書本。儘管共黨高層好評連連，換雕像事件卻引發民間批評聲浪不斷，對新作的惡評如潮，例如這首匿名的嘲諷詩：「果戈里的幽默我們喜歡，果戈里的淚水──礙眼。他坐著使我們憂傷，現在讓他站著──笑笑吧！」

流落的舊雕像在一九五九年被安置在尼基塔林蔭道七Ａ號的庭院，那棟宅邸是果戈里死前幾年的住處，現為果戈里故居博物館。結果現在新舊雕像分別位在阿爾巴特廣場的南北，相距不到四百公尺，形成一個有趣的對比，這又是莫斯科的一個特殊風景。

果戈里故居博物館非常值得走走，從庭院的舊雕像看起，基座四面還浮雕作家的四部重要作品圖案──〈欽差大臣〉、〈米爾哥羅德〉、〈彼得堡故事〉、〈死靈魂〉，跟主雕像一樣是傑作。

走進故居博物館，一進門就掛著一件外套，內部依照當時的樣貌陳設，最引人關切的莫過於客廳的壁爐。爐上有一片大鏡子，一八五二年二月，果戈里在死前一個多星期，就是在這裡燒毀自己的大部分手稿，包括最重要的《死靈魂》第二卷，爐上的時鐘停在三點，表示他在午夜此時燒完的，爐前一張扶手椅，讓人想像作家坐在椅子上瘋狂燒手稿的心境。

你走過果戈里的住所，看過他生前的日常起居，想像他如何在這房間裡踱步思索創作，眼睛瞄到牆上的歐洲風景畫、牆角的聖像畫，你會覺得〈外套〉正是站在果戈里創作的中心位置，〈外套〉的問題是失去信仰──不再相信人群社會的機制，不再相信人生有希望，不再相信幸福的可能──這是果戈里待解的問題，也是人類整體遲早要面對的問題，這個故事發生在從前、現在，以及你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