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光

我喜歡散步，在莫斯科的時候，市中心有幾條街我特別常去，像特維爾街，如同去彼得堡要逛涅瓦大道，來莫斯科也必須走特維爾街，這是城市的骨幹，市民生活的櫥窗。特維爾街從紅場外起始，意味著當你看完歷史，出來就要走進生活，沿著街道往西北一路走到普希金廣場，大約一公里的路程，人行道寬闊，走起來很是愜意，看到的生活樣貌繽紛，這該是每一個來莫斯科的人都值得走的一段路。

我對這條街有深刻印象，也因為我在一九九一年來此遊學時，必須要來特維爾街七號的中央電報局，當時仍是蘇聯時代，要打國際電話不容易，只能在幾個管制的地點打，這裡大概是市區最大的點；我記得電報局大廳裡有好多小隔間，就像我們的公共電話亭那種小方格，在那裡打「越洋電話」回家感受特別深，家鄉和異國的對比也特別強烈。

從中央電報局穿越特維爾街，對面有一條小路，叫宮廷侍從巷，顧名思義，這裡以前想必住了不少宮廷侍從官；市中心原本是貴族宅邸林立，十九世紀因工業革命改變了社會結構，商人崛起後慢慢收購了一些宅邸，因應城市需求改建作其他用途，如商家、戲院、出租公寓之類，城市景觀隨之變化，這大約在一八八○年代前後。

我們想像一下一八八○年那個時空，六月六日普希金紀念碑揭幕時，觀禮群眾之中，有一位年輕畫家尼古拉．契訶夫在現場素描記錄了那個時代的大事，他就是作家安東．契訶夫的二哥，兩人非常親近，安東那時還只是個大學一年級生，兩個多月前才剛在《蜻蜓》雜誌發表第一篇作品〈頓河地主給學者鄰居的一封信〉；對文學寫作有高度興趣的安東．契訶夫，很喜愛普希金，他也許在二哥身邊共同見證了這場盛會，也許沒有，或去打工或做了什麼別的事情，但他一定看過二哥畫的現場實況圖，從中感受得到普希金所說的：「我之所以長久受世人喜愛／是因為我曾用詩歌，喚起人們善良的情感」。二十歲的契訶夫怎麼想我不得而知，但現在讀契訶夫的作品不難體會他那股抒情味和詩意，其中有普希金的文學傳統，飄散出普希金風格的和諧魅力，那是在社會的沉悶、痛苦與人的生命力、信念之間既協調又抗爭，希望可以在現實中找到一條均衡的出路，難怪托爾斯泰稱契訶夫是「寫散文的普希金」……

宮廷侍從巷我以前念書時常過來，因為這裡有契訶夫劇院，它的全名是「契訶夫莫斯科藝術劇院」，這棟建築正是一八八○年代由商人改建為劇院的時代見證。我在這裡看過契訶夫的許多齣戲，這間劇院讓契訶夫的《海鷗》甚至是他的戲劇創作之路得以重見光明（《海鷗》於一八九六年在彼得堡首演失敗，兩年後在此演出大獲成功），它不僅對契訶夫，也對劇院創辦人丹欽科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重大意義，更影響了二十世紀整個俄國文化的發展。現在可以看到劇院建築正面的山牆有一個海鷗標誌，就是紀念契訶夫的這齣戲。

每次抬頭望見那海鷗標誌，我就會想起《海鷗》第四幕妮娜與前男友特列普列夫的對話，這位懷抱演員夢的少女妮娜，歷經私奔、未婚生子、被情人拋棄、幼子夭折、工作能力被現實否定，卻始終不放棄自己的夢想。

妮娜：「我──是海鷗……不對。我──是演員。這才對！……我現在知道，也了解，我們的事業──無論我們是在舞台上表演或寫作，都一樣──重要的不是榮耀，不是出名，不是我所夢想過的那些東西，而是要能包容。你要能扛起自己的十字架，並且要有信念。我有信念之後，就不那麼痛苦了，當我想到自己的使命，就不再害怕生活了。」

特列普列夫：「您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您知道要往哪裡去，我卻仍舊在夢想和想像的混沌之中奔波，不清楚這是為了什麼，又為了誰而寫。我沒有信念，也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麼。」

後來我發現劇院右側門上方有一座浮雕，因為看戲都在晚上，不太會注意到門上那座暗黑的雕塑；有一次白天我散步在特維爾街，不經意橫入這巷子，不為看戲，因而好好地把劇院外觀打量了一番。浮雕題名〈泳者〉，很令我著迷，它描繪幾個快被海浪吞沒的泳者，畫面中心是一位奮力前進的泳者，表情掙扎仍努力划水，對抗浪濤洶湧，旁邊有人隨波逐流，或沒入海中──這不正是妮娜的心境！在這片名為人生的大海裡，浪不斷打來，她知道只有不放棄信念的泳者得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