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光

俄羅斯的摩登藝術可以算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歐洲新藝術運動的一環，這種在線條、色彩上力求創新的裝飾藝術風格，為城市的建築景觀點綴出活潑的氣氛，讓人對生活萌發一股清新的想望。

莫斯科紅場外的革命廣場旁就有一個摩登藝術的重要地標──大都會酒店，它位在大劇院的斜對面，來到莫斯科非常值得在這個街區漫步，好好欣賞這棟藝術建築。

酒店創辦人薩瓦．馬蒙托夫是個成功的企業家，家族靠經營鐵路致富，但他本人更喜愛藝術，經常舉辦家庭戲劇、歌劇，且親自演出，還成立俄國第一間私人歌劇院（拉赫曼尼諾夫曾擔任指揮）；他長年資助畫家、音樂家、劇院、建築等藝術領域，邀請一流畫家到家中長住創作（包括列賓、弗魯貝爾、謝羅夫等）；對一般農民也鼓勵從事發展傳統手工藝，他在莫斯科近郊的阿布蘭采沃成立了一間陶藝工坊。

從一八七○到一八九○年代，他的莊園阿布蘭采沃成了俄國的藝術重鎮，由於贊助範圍廣泛影響頗大，當時人稱馬蒙托夫藝術圈，俄羅斯藝術發展如果少了這位贊助者，恐怕會失色許多。

一八九八年馬蒙托夫租下這棟建築後進行改建，外觀和內部裝潢採用當時流行的摩登藝術風格，他想在這裡建立莫斯科最大的文化休閒中心，然而他沉溺藝術，本業不及兼顧，財務狀況愈來愈糟，建案幾經阻礙（包括他挪用公款入獄數月），終於在一九○五年落成。

大都會酒店外觀最吸引我的是立面山牆的馬約利卡彩繪陶片拼貼畫，馬蒙托夫邀請了當時的傑出畫家來繪製，最大的一幅是弗魯貝爾的〈夢公主〉，位於酒店正立面的中央山牆，畫作改編自法國作家羅斯坦的劇作《遠方的公主》，此劇於一八九六年一月在聖彼得堡蘇沃林的劇院首演，大獲成功。俄國觀眾非常喜愛這齣中世紀騎士傳說的浪漫愛情戲，甚至市面上還出現夢公主香水、夢公主巧克力等「周邊商品」。

你從紅場的方向走過來，遠遠就被酒店建築的牆面裝飾給吸引，那裡至少用了四個橫飾帶來襯托山牆──下層是彩繪陶片拼字，原本引用尼采的句子：「還是這個老道理，當你要蓋一棟房子，就會發現你學到了一些東西。」──馬蒙托夫本人應該很有感受。但蘇聯時期把這面拼字磨掉改用列寧的話：「只有無產階級專政才能將人類從資本主義的壓迫中解放出來。」──真是非常經典！

拼字上一層看似單純的方形彩繪陶片拼色，創造出一種富有音樂性的節奏韻律；再上層是古典人物浮雕〈四季〉，雕塑家是安德列耶夫（就是〈憂傷的果戈里〉雕像的作者），人物表情動作相當豐富；更上層是褐色磚塊堆砌成立體的幾何圖案。它們一層一層地誘導，把觀者的視線漸漸推高到山牆的拼貼畫上，每幅畫的主題各異，包括〈自然崇拜〉、〈遠古崇拜〉、〈神祇崇拜〉、〈生命〉、〈渴〉、〈克麗歐帕特拉〉等，以及最知名的〈夢公主〉。

我喜歡弗魯貝爾，是因為看過他為作家萊蒙托夫的敘事詩〈惡魔〉所畫的令人驚豔的插畫，他筆下的惡魔徬徨而憂鬱，色塊堆疊得跟人物心理有一種說不出的連繫。我後來知道弗魯貝爾早年曾在基輔的東正教教堂修復描繪古畫，他喜歡這項「跟中世紀畫師對話」的工作，並且在其中體認到拜占庭平面人像藝術的奧妙，學到該如何讓平面人物立體化，將習得的重複堆疊色彩的技巧也運用在〈夢公主〉上；仔細想想，〈夢公主〉跟基督教的聖像畫在某種意義上似乎也有若干共通之處。

〈夢公主〉的背景是中世紀十字軍東征的時代，講一位中歐的王子盧德里（也是個吟遊詩人）終生不渝追求愛與美的故事。他聽說遠方海洋那邊（的黎波里國）有一位美麗善良的公主梅麗欣達，他沒見過她的模樣就愛上了她，為她寫詩吟歌，並且出海去尋找她，不幸王子在途中得重病，船終於駛至的黎波里港，公主聽聞此事，得知愛她的王子遠道而來卻即將死去，便去和他相會。

弗魯貝爾畫作的主題就是描繪兩人相會的情景，占據畫面左邊三分之一的公主，一頭長而飄揚的金髮好似火苗，身上一襲半透明白紗又彷彿流動的水。弗魯貝爾在這裡發揮了個人的特色技法，將同色調的顏色堆疊，就像詩人用長短句、重複調在寫詩一樣，公主以這副詩意的美感與情感，含情脈脈低頭探望重病的王子，她與王子對望的神情令人難忘，彷彿在這心靈交流的一望之中，全世界都可以拋在身後。於是公主回應了王子的愛，擁抱了他，王子在公主懷中安詳離世，而公主最後進了修道院，將這分愛永遠留在了心裡。

馬蒙托夫可以說散盡畢生積蓄，希望完成自己的藝術夢，他臨終前追憶過往，不知道是否想起了盧德里王子一生所追尋的，想必這位鐵路大亨並不後悔沒留下金錢，而是留下這些藝術遺產給後世，或許，那一瞬間他想起了夢公主在劇終所說的：「我心靈重生，了解到什麼叫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