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換季時節我的鼻子總是過敏得厲害,一早起床便要噴嚏連連,擤鼻水擤得人中都發癢了。鼻子彷彿搖搖欲墜,隨時要從我身上逃走。
這種過敏不僅發生在氣溫驟降的時候,連日寒冷的天氣忽然回暖時,鼻子一樣受不了刺激。空氣裡的溼度稍有變化,鼻子也格外警醒,因此晴雨切換之際,我也要跟著涕泗滂沱了。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如同蓄意引人發噱的喜劇裡,猛然吸進了大量胡椒粉的受害者,顫抖著身體,噴嚏欲發未發,直到終於爆出的瞬間,連眼角都擠出淚來。
在噴嚏不斷的時節裡,鼻子對於空氣裡的物質似乎特別敏感,呼吸略為用力一點,便成了一種對於鼻腔的搔癢。這世界充滿各式各樣的粉末。搬動舊書時飄揚的塵埃,細而苦的藥粉,撒上蘋果派的肉桂粉,香爐裡的灰,不可見的花粉或霉的孢子。在過敏的鼻子聞來,世界就是一塊上頭上臉的粉撲。
然而這不是感冒,因為身體的其他部分皆安然無恙。旁人聽見我的劇烈的噴嚏,總要擔心問一句:「你生病了嗎?」我知道沒有。沒有咳嗽或燒熱或各種疼痛。可是濃濃的鼻音如同鐵證,我愈是澄清愈有種百口莫辯的意味,索性附和地說了,唔,好像有點怪怪的。
我想起某部青春電影裡,有一個金髮少女深信自己擁有超能力,因為她的乳房非常敏銳,似乎會隨著天氣變化熱漲冷縮,如同晴雨計。結果她成了校園裡的氣象播報員,在雨天裡擎著麥克風報導,以胸部作為探測的雷達。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於是有時我也會天真地想,過敏的鼻子或許可以算是一種才華吧。然而這種才華我恐怕是無福消受了。
我也想起某個朋友,他的頭髮在入秋後微微地紅了起來。原本我以為他去染髮。有一天,我聽見他又似抱怨又似炫示地說:「唉頭髮又變得愈來愈紅了。」這才問知他的頭髮也會跟著換季。楓葉似的,在秋天裡凍成紅色。然而他的頭髮不只在初秋轉紅,在春夏之交也是如此。等到季節穩定下來,頭髮又漸漸黑了。這奇異的基因似乎是遺傳自父親。他說高中教官檢查服儀時,每每要質疑他的髮色,這種百口莫辯的無奈,我真是太了解了。
這朋友的專長是工業設計,偶爾也為自己打造桌椅家具。他說替家具上色時,採用噴漆是比粉刷更為均勻的。這種噴漆作業通常得在抽氣室裡戴面罩進行,然而有時防護做得不徹底,難免吸入過多顏料,令噴嚏也有顏色了。一氳一氳的綠煙紅霧。這噴漆是有毒的吧。然而走這行的,犧牲一點健康似乎是宿命了。
換季的時候,季節與季節牽牽扯扯的,一個噴嚏便是一次躊躇的糾葛。陰雨日子坐在咖啡店裡,空調凜冽美好,坐了一個上午,鼻子忽然又打起噴嚏,我抬頭看看窗外,原來是太陽出來了。鼻子比我自己更先察覺到放晴。在日文裡,「鼻」與「花」的假名是一樣的,那發音代表一種邊緣或端點。花是植物的頂端,鼻子是人的前端,果然先鋒似的。
立冬那日,幾個朋友約我去吃薑母鴨,大家十分看重補冬這個習俗。薑母鴨的辛辣氣,單是聞著就令人感到暖和了。
「春江水暖鴨先知!」
我心裡突然迸出這句詩。因為太過黑色幽默,自己不禁笑了起來,對於滾湯裡的鴨子總覺得有點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