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嗓門大，是我與生俱來的天賦。如果投身軍旅，或許會有點用處，蓋呼口號，司口令，總可派上用場；只可惜，習性難御，惡性難改不說；不願受到制約，無法無條件服從，更是要命罩門。是故，早早便已覺悟，只要甘做一介草民，自然得以我行我素，徜徉於載沉載浮的浩瀚人海。
嗓門大的另一個附帶價值，就是膽子也大。在過去的累劫累世裡，我可能有無數次是死於槍打出頭鳥的無奈下場；只可惜，我對後悔藥具有強烈的抗藥性，這一世縱然嘗盡苦頭，至今也還是不知悔悟。
基於大聲、大膽的兩樣特殊資質，唱歌對我來說，還真是小菜一碟；據說，幼時就憑此一技倆騙了不少糖果餅乾。難怪年過耳順多時，自小會唱的兒歌、流行歌曲、黃梅調，至今順口拈來，皆能如老馬長嘶般，由馬齒缺口處，迸出曼妙音符，絕對做到詞曲不散，節拍不亂。
說到唱歌，熬過了沒有血色的初中四年（留級一年）後，勉強跑到台中烏日念了「明道中學」高中部，慶幸的是，課表中居然也有音樂課。
某日，進入音樂教室上課，任課的趙音妙老師，要我們輪流到鋼琴邊試音。輪到我時，她將音域往上又往下的遊走，要我跟著唱，然後點了個頭，交代了一聲：「你是Bass」；我這才得知，我被選入明道中學合唱團了。
合唱團隨後開始集中練習，在指揮蕭子文老師的調教下，我被男女四部混聲合唱的和聲完全征服；每每跟著和聲的行雲裊繞而心緒澎湃，甚或哽咽至吞嚥了自己的聲音。沒過多久，我們出馬參加台中縣的合唱比賽，以一曲〈寒夜〉（李韶詞、黃友棣曲）得到優等獎。
考上世新，作為當令的新鮮人，面對著眼花撩亂的社團招生海報，以及四處遊說的各團學長們，我毫不猶豫的就加入了合唱團。入團後才得知，周一至周五，每天中午都要練唱不說，遇到大型活動，還得加練唱。
當年的那個特殊年代，參加合唱團的男生，大多是三專部的（高中畢業投考）；女生則幾乎全是五專的小妹妹們（國中畢業入學）。我在一年級的下半年，被選為「服務」幹部，舉凡郊遊、扛重物、準備茶水等等雜物，都是服務的工作。
為了籌募那年的校外演唱經費，我們一群幹部，在假期中，心甘情願地到建築工地去搬磚塊扛石頭；就算到圓山飯店郊遊，群聚在基隆河畔草地上做遊戲，也能玩到酣暢淋漓，彷若自家兄弟姐妹般的默契十足，狂樂爆笑。甚至，坐火車去鼻頭角露營，在淡金公路上徒步夜遊，也都能由火車裡唱到荒郊外；就算是大颱風，全身溼透了，也都是歌聲不輟，歌喉不倒。
升上二年級之際，重選幹部，站在台上計票的我，最終被選上團長，那分激動足可讓人涕泗縱橫；我跟自己起誓，一定要全力把這一任團務做好。等到真的接手，才發現各種行政的工作非常繁瑣，從團員的出席率、家長的意見、指揮的進度，到練唱教室的張羅等等，可說是另一種的食指浩繁。有鑑於過去曾發生男女交往的感情風波，導致團務的停滯，我竟然斗膽宣布，在團裡不准談戀愛，要談就請離開；是故，至今仍被團友們取笑，說我太封建，太食古不化，是為世新合唱團的團史中，最專制、最不夠人性化的暴政。
好在，交棒給我的前任團長民峰兄大力支持，團員們表面上也都專心練唱，不為情事相互干擾。畢業後，不少對在團裡早已看對眼的團員們還是走在一起了，有道是有緣者終成眷屬，不見得非得在團裡興風作浪不是？
膽大的我，不怕碰釘子，居然就敢去找剛自美國回來的著名音樂家李抱忱博士，請他擔任指導老師；可愛的女團員們竭盡所能地聽從我的拜託，對李博士溫馨呵護，前後摻著扶著，聲聲李伯伯長李伯伯短的，讓李博士打心底樂和著，心甘情願地成為合唱團領頭的「老馬」。
我的廚藝也在此一時刻大為精進。為了培養四個聲部的默契，我每周輪流邀請男女團員到租賃的宿舍聚餐；有錢的時候，就煎蛋餃，滷紅燒肉；沒錢了，就包素餡餃子，大家一樣吃得開心，聚得歡喜。本來，我都是蹲在室外，用露營的酒精爐燒菜，房東王媽媽看不下去，大手一揮，特准我使用她廚房的瓦斯爐以及所有的杯碗瓢盆；於是乎，我更是如魚得水般，進一步成立了「蝗蟲會」，以食會友，還要脅台北的團友，非得把家裡冰箱的火腿雞鴨偷了來，才准入會。
另一危機也倏而發生，必須陣前換將，更換指揮。相中的指揮人選，無法接任，因父母強力反對。我必須不斷地前往疏通，說盡好話，讓伯父母放心，擔保指揮絕對不會因為社團活動而誤了學業；於是乎，在指揮家裡也順便騙到了許多可口滋補的營養大餐：紅燒蹄膀、滷蛋滷豆干、土雞筍片湯……
那一年，世新合唱團不但在大專院校的合唱比賽中，拿到了優等獎；還自全國大專社團中脫穎而出，得到十大績優社團獎。重點是，團裡的各組幹部，都能沒有私心，單純認真地為合唱團的明天與聲譽努力打拚，那可真是未被社會習氣汙染的純真生命啊！
畢業至今，數十個起伏動盪的年華匆匆虛度；昔日的團員，逐個由為人父母的角色，進階為阿公阿嬤；有的發了，腫了，肚子大了，頭髮白了；有的由職場退休，有的還站在職場第一線，氣勢如虹不輸當年。不過，無論彼此的外型如何被歲月的魔術誇大捏塑，其內在雕琢有力的「回憶」，還是會不時的由舊時檔案彈進視窗：春朝一去花亂飛，又是佳節人不歸，記得當年楊柳青，長征別離時……
信不信？這一群不老的小孩，縱使嗓子有鏽有痰，但清一清後，還是能由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窄門裡擠出顫音。於是，「愛馬」、「樂聲之家」等每周練唱，或是隔周一聚的團友合唱團，都能有滋有味的開唱起來。這就是我至為珍惜的合唱人生；往後能唱多久不用多想，唯一的信念肯定絕不走調：甜美、和諧、合唱，我們永遠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