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第一站
有個小男孩來在我的生活裡,他性子急又敏感,天蠍座。當他襁褓中,我就常告訴他:「性子急,將來會吃虧」,也想著自己一生天蠍,難免有比別看得見的還要多一些的辛苦,所以我疼愛他到他爸媽都說太寵啦。我總是想,我一定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這小男孩現在二歲多了,我金孫。
他是火車控,看見普悠瑪會尖叫,糾正我這是莒光號不是自強號,你和他一起打開火車圖書,翻到光華號和復興號,他會指著告訴你:「現在已經沒有了。」
從小我就抱他認識書房那幀放大照片,告訴他「這是阿公」,他學走路了,每次進我家門,我就說「去跟阿公三鞠躬」,現在很皮又愛玩,有時得我輕按他的頭。有一次帶他散步,忘了話頭如何,是我隨口說了一句:「阿公對阿嬤很好喔」,他小眼睛很認真的看著我問:
「那阿公去那裡了?」
突如其來又高難度喲,該怎樣回答這二歲小兒?
阿嬤畢竟是練家子,念一轉告訴他:「阿公在星星上面。」
這小男孩平日藍天藍、白雲白慣了,會抬頭找月亮,月亮有時是眉毛、有是時是眼睛、有時是球球,有時還會是「小時不識月,呼做白玉盤」,他尤其會驚呼:「星星!」都市光害,通常月亮旁邊只有一顆極小的星星,你呼應他後,有時他還會告訴你那不定睛看不到的更小的那顆:「你看,還有一顆!」
於是,我讓這本書的書名聯結了火車與星星。像這些日子我們三人不同形式的相依。
長大他自然會懂得離去與死亡,長更大,他會懂每顆星星上面都有一朵花。
第二站
蔣勳大病一場痊癒後,說喜歡寫散文是因為能當簡單的自己;王定國比較不喜歡寫散文的原因是,散文太透明,無處閃躲。
我寫散文沒其他理由,生活在我眼前,情思在我腦中,文字在我心底,滿到自然會從我的七竅流出。散文很近,如魄與魂。
一本本散文就是我一段一段的斷代史,一路疊成我的第十本散文。這本散文集收錄我的二○一五年之後,而這段歲月真是我生命歷程最特殊的小史冊,我突然的悠和抒情曲陡然變奏成急拍進行曲。
每一天都過得很紮實匆忙,但我總是看見掙扎從疲憊中起身的自己,仍要再去讀些什麼寫些什麼,而在讀些什麼寫些什麼的時候,我是那麼的安靜滿足。
大家都說,你又多了孫子的題材可以寫了,但我不能,我身上有開關,啪,阿嬤,啪,寫作。生活著,過著普通的日子,我書寫時,才是作家。
更何況,一個滿愛小孩的成長經驗,我是經歷過的,那時我和丈夫一心愛著我們的女兒,一篇篇寫著我們親愛的故事,但生命真正的難題,總得自己去承擔,到那時候如何的一樁樁幸福被愛的往事也無實質的幫助力量,愛是無形的籠罩浸潤,只要知道自己在愛中長大,是那愛本身所產生的汩汩不絕的力量,才足以去因應生命中每一種可能的考驗。記憶的存在,是無形的空氣,不必是一樁樁物件。
我想,這終究是我自己看待生命的空間向度有所不同了。
第三站
很多人上過我的散文課,但我真正想說的是,散文課沒能真正讓你提筆寫作,它只能鼓勵你提筆寫作。詩人林德俊說的:「敢寫比能寫更重要。」
作中學,只有此途,然後,終身都處在讀寫的生活狀態中。
對我而言,不是講題、不是理論,也不是高調,文學是我的生活習慣了,過著平凡生活,但我閱讀、觀察、記憶、思考、敏感、專注,我每天都有自我安靜的時空。
但這本散文集在每卷最後,還是加了〈散文微講堂〉,因為懂得你對書寫的情怯,就以現有篇章當範文,淺說散文誕生的基本工夫,你可以想像,你在座,正在上我的散文課,而你想寫作的心被鼓動如迎風的帆,然後起航。
全書以〈日經〉〈常經〉〈曾經〉〈行經〉〈我的小心經〉分卷。閱讀不是用來看作者,而是透過作者看,我的生活和你在同溫層而已,我想,你看的應該是,怎樣的心眼,能使平淡的日常,逸發情與味?
特別推薦我的馬祖書寫,在馬祖那十天,我的感知全開如有神助。至於〈我的小心經〉,初稿寫於六年前,那一段抄寫以及誦讀《心經》才能穩住自己的日子,當時的微悟,透過《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這部影片的觸發,逐漸清晰了我這六年以迄終生的生活主調,六年後的今天,我重讀、修潤,感覺字字行行都是我生命的至珍貴。
第四站
讀著寫著總比不讀不寫吃力辛苦,作家其實是嚴苛的工作,必需遠離一些逸樂的誘惑。
即便讀寫是我的生活習慣,但沒有人硬性規定我非怎樣不可,所以我總是備妥所有心情及環境,才開始動筆,或者,花更長的時間等待備妥所有心情及環境。
但這一年來,我要求自己每二周完成一篇散文,MAIL給人間福報副刊,絕非我心態扭轉振作奮發了起來,而是總能聽說有人在剪報、有人在讚嘆,更明白著這世上有人等待刊發我的稿子,我決心要讓我的精進,與所受的讚語敦勵齊高,這分決心也意外讓我察覺自己想寫可寫的題材竟然這麼多,如果沒有這樁等待,我會不會錯失太多的美好?
(本文選錄自作者最新散文集《火車經過星河邊》自序,晨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