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一本本書沿著書架擺放,好像是風帆,迎風而行。
那是一棟三層樓的建築,遠遠看去,像一艘大船。
春天,我搭飛機來到雅加達中山圖書館。
館長余歌滄帶著我們緩緩看書。
書頁裡彷彿有光,一頁一點光,若遠若近。走近了,光飄遠;遠了,又有光在書頁中閃爍。
書裡有螢火蟲?一個想法閃過。
二○一七年三月下旬,台北正在溼冷的春天。搭了五小時飛機,我飛到新加坡,再看新加坡國家圖書館展出的《解析自由心》陳瑞獻稿本展。之後,又搭乘一個多小時的飛機,轉到雅加達中山圖書館。
我在圖書館之間旅行。行李箱裡帶著封面是陳瑞獻畫作「螢火蟲果屋」的書《一隻青蛙跳進教室裡》。畫中的螢火蟲閃著光。來到印尼,似乎更接近陳瑞獻。他出生於印尼的蘇門答臘,後來才到新加坡。
昏黃的光從書中隱約透出,每一縷光都是一個世界的入口。書是作者的靈魂。古今中外作者的靈魂環繞在中山圖書館裡。空氣中浮漾著書香。
書香早從兩年半前的冬日傳來。當時聽朋友說,中山圖書館缺少書。於是,我寄去一箱書。之後,在台北初識余館長,一身儒雅的他帶來一個資料夾,裡面是介紹中山圖書館的照片和文字。
「圖書館裡缺少書。」彼時,遠從雅加達來到台北的余館長說。
那日,大家在台北車站附近的餐館相聚,圍著圓桌吃飯。他接續各方友人的話題,繞來繞去,總是說到這句話。
為了豐富藏書,他四處尋訪。朋友們傳閱那檔案夾,端詳那遠方的圖書館。
我是學圖書館和中文的,一直想當圖書館員,但未能如願。
許多年來,反覆思索著曾任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長的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在〈關於天賜的詩〉:「我心裡一直都在暗暗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多麼想在圖書館裡生活。甜點上來時,我還在看中山圖書館的照片,再度想起波赫士的句子:「圖書館是沒有界限、周而復始的。」這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圖書館?時間是一個圖書館?我們閱讀著彼此?
兩年之後,終於來到雅加達,進了中山圖書館。挑高的空間,書擺放在兩側,中間有桌椅。我們依著書香行走。
沿著階梯,書香緊隨,四面是書畫對聯,我想起古書上的兩個字「瑯嬛」,傳說那是天帝藏書的地方;傳說有「瑯嬛福地」,字典上說那是仙人所居,多書的洞府。
早年,我曾協助教授編過詞典,記得這個詞句出自元朝伊世珍《瑯嬛記》卷上:「其人笑曰:『君痴矣。此豈可賃地耶?』即命小童送出。華問地名。曰:『瑯嬛福地也。』」
明末清初的學者張岱曾寫「瑯嬛福地」一文,記述一個宛若陶淵明的桃花源,字裡行間有著神祕傳說和心中理想,令人嚮往。
一層層的,我們踏上樓梯,閱覽圖書館。三樓正在搭建新增的展覽廳,他打開玻璃門,讓我們看看屋外整建的情形。「空間擴增,書還是不夠。」
我說起心中想了許久的「瑯嬛」兩字。余館長仰首覆誦,聲音飛揚,像在呼喚遠方。
我和幾個朋友捐贈的書擺放在圖書館不同樓層。捐出六百多本藏書的朋友說:「近十年的書都在這裡了。那是我一部分的閱讀地圖。」我是作者、讀者,轉來轉去都在書裡。書是我的靈魂,那麼,我的部分魂魄也住在這裡?
中山圖書館坐落在雅加達城區北戈園街九十號。我在雅加達停留了四天,每一天,余歌滄館長都說了一些故事。話語簡練,藏著智慧。
「館前那條河是紅溪。」最後一天,余館長深沉說出紅溪慘案歷史的記憶。一七四○年十月逾萬的華人被荷蘭軍隊屠殺,溪水變成紅色。
夜裡,魂魄也來讀書?在圖書館裡繞行?穿梭在無窮的文字世界?
余館長安排了三場演講。有些讀者搭了兩個多小時的車來,有些和友人同行,有些人帶書來捐……
每位讀者都是一本書。我和大家握手、談天。那些談話是另一本看不見的書,只有我和對方知道,而那本即時的記憶書就在那個時空裡。我的心收藏著難得的對話。
我在澎湖出生,在人生旅途中依著書裡的光,走走停停,一直尋找一本書。這世界是個圖書館,錯身而過的人是一本書,知己是一本書,時間在圖書館裡,在書頁裡。書永遠讀不完。
對讀者來說,每一本書都是謎題,等待讀者。對書而言,每個讀者都是他等待的閱讀,經由翻閱者的手指、呼吸、目光,書的紙張、墨色、文字甦醒過來。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面孔之前……
閱讀雅加達,閱讀作者,閱讀讀者。圖書館是視野、是知識,也是迷宮。
滿室的書,讀者沉浸其中,心神好像去到一個神祕國度──瑯嬛福地。
清晨,在雅加達的微曦裡,圖書館裡有著寂寞的靈魂。
午間,喧囂城市,圖書館裡有著靜謐之光。
深夜再經過圖書館,空氣裡有史書翻動的聲音,誰在閱讀?
這是我的閱讀旅行。翻開春天的首頁,為的是追尋一本書?
余歌滄是一本書。他就是傳說中的圖書館,傳說中的老船長。
那日,瘦高的他忽然唱起〈外婆的澎湖灣〉:「晚風輕拂澎湖灣,白浪逐沙灘,沒有椰林綴斜陽,只是一片海藍藍……」一時之間,彷彿大家來到我的家鄉澎湖,看見大海、外婆和老船長。
雅加達和澎湖的距離這麼近,就在一首歌的音符間,手牽手。
「沒有什麼可以謝謝你。一首歌聊表謝意。」七十六歲的余館長說。臨別前,我喝了兩顆椰子汁。我想,椰子裡有個圖書館?
想起那日晚間,我們再度經過圖書館。遠遠就看見那建築有如一艘大船。船中有光,是書頁裡的螢火蟲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