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陳文茜

文茜世界周報主持人

極少人承認，回憶錄其實是一本「私我的神話筆記」。凡是人老了，回顧一生，總像播放一部永無休止的影片，導演不得不從其中抽離、引用，甚至重拍、變奏。坦白說，愈是重要的歷史人物，撰寫回憶錄，就愈容易陷入上述的複雜遊戲。回憶者在不同的段落分別署下不同的名稱，有些片段是你願意承認的，有些細節是你不想公諸於世的，有些故事中人是不該得罪的，於是一部名人的回憶錄出版了，留下他交諸於人間的「神話」，而閱讀者在回憶錄的「架構」下，參與了一場「非人生」的遊戲筆記。

我們常相信歷史是由權力者創造的，其實不然。我常和朋友說，創造歷史的有兩種人，一個權力中人，一個撰寫歷史之人。前者亂搞，後者亂寫。（有權力的人胡亂任性的『創造』了戰爭、獨裁、飢荒等歷史，而撰寫的則是憑傳言、偉人片面之詞、官方壟斷之資料等撰書歷史。）已經過世曾經擔任台灣行政院長的李煥先生，曾經待在蔣經國先生身邊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問他是否寫回憶錄，他直搖頭，「就因為我待在經國先生旁，才知道原來歷史大多是亂寫的。」年鑑學派的祖師布勞克（Bloch）很早在他的《歷史方法論》中，擺明了告訴學生，「回憶錄」僅有二至三成左右的「可信度」，因為人會失憶，更因為人會作假。

政治人物寫回憶錄，公認最傑出自屬邱吉爾。《二次大戰回憶錄》，讓他奪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寫到第六冊，一九五三年出版前，邱吉爾遇到了困難。當時邱吉爾已從在野又重回首相，回憶中的艾森豪將軍更同時選上了美國總統。於是邱吉爾向他的祕書坦白，「因為艾森豪贏得美國總統，我必須刪除許多部分，尤其批評當年美國為了取悅蘇俄而放棄了他們占領的廣大歐洲區域，這會使美國人難堪的。」

邱吉爾的《二次大戰回憶錄》，從七十一歲寫到七十九歲，從下台在野寫到重回首相職位，從健康寫到中風。據考證，他有一個「祕密小圈子」，無論多忙每星期見一回，邱吉爾顯然是個需要聽眾的撰寫者，他不許祕書們帶打字機，那個年代可沒有嬌巧的SONY錄音機，於是「祕密小圈子」人人憑筆記，湊合成一篇篇偉大歷史人物的回憶錄，經邱吉爾修改後，才成冊出版。

蔣宋美齡選擇不寫回憶錄，就是個聰明的決定。宋氏王朝除了慶齡二姐外，中國近代史中，名聲都不大好。富貴繁華固有其嫉妒與批判者，但隨著時代浮雲，恐怕更成了一層又一層的神祕古堡。古堡中的女人，年華已老去，每年壽辰有些女子弟兵們越海祝壽，也就夠了。本來光彩的事在蔣宋美齡眼中已不需再炫耀，至於其他的呢，就留給那些愛掰事的人們，去掙錢亂寫歷史吧。

我在二十年前，曾由友人代寫一本半生回憶，《文茜半生緣》，作者夏珍倒有女巫的本事，她文筆燦爛，驚人的毅力有若邱吉爾，寫我的小事，居然也陸陸續續工作了近一年；厚厚一本近四百多頁，不過出書的時候，我已從政壇核心退下，夏珍的《半生緣》已成過氣政客的聊天筆記，慚愧之餘，只好將版稅全送給她。夏女巫執筆的回憶錄有若邱比特之劍，但不是得到愛情，而是失去權位。她寫許信良，寫完民進黨主席就沒了；寫宋楚瑜省長，寫一半凍省了，寫完了省長也沒了，再出一本《中興新村記事》，乾脆連總統都落選了；最慘的是愛國留日學者戴國輝，她一出戴氏之書，戴先生就作古了。至今閱讀夏珍代寫的數本名人傳記，名人的人生反而成了寫作過程的一部分，權力在夏珍的筆中，倒殘存成敘述故事的必要註腳。

我小時候受好萊塢電影影響，作夢希望能在一座不知主人是誰的古堡中，遇見不知名的男子，和他談情說愛。如今看權力人物的回憶錄，即使是自己的，剛好相反，你走進了一座知名的城堡，遇見熟悉又陌生的知名人士，和他對話，彼此互相聞問，再錯身，閱讀完畢合書時，主角早已離你而去，不留情也不留愛。回憶錄，就只當是場傳記主角的即興創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