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陳文茜文茜世界周報主持人
兩件事現在在台灣廣為盛行,一、減肥,二、美食;它們像一組彼此矛盾又互為生產鏈的新生話題,取代過去的政治對決,日日纏鬥誰與爭鋒。
減肥是一種自覺性的社會制約,它和美食不同,並非本能,且要對抗本能。
前日有條新聞,朋友是胖子的有百分之五十七會變胖;所以連朋友都要「慎瘦」。
其實現代美人「紙片人」依賴的是比軍隊、國家思想、學校填鴨教育更強大的集體社會箝制,妳每長一塊肉、多吃一顆糖,都心生罪惡感。它比法西斯更恐怖,法西斯的世界,人回到私領域,還有個喘息機會;「紙片人」的減肥至上人生觀,把「瘦」這件事鐫刻於腦海裡,如一九八四歐威爾小說裡的老大哥,操縱人的一言一行。它內化於妳的因子裡,人得接受比神父尼姑更刻苦的禁欲修行,每天晚上只吃一粒蘋果;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但雙親恩賜妳的肥胖基因是可恥的,必須全心對抗。
當有朝一日,終於完成美好的紙片人模樣時,才得抬頭挺胸擁有完整的自尊心。
與「紙片人」同時相反的新社會運動是漫食或美食主義。
人以吃為目的,瘦了頂好,肥了也活該。我可愛的外婆是這類美食派堅定擁護者,她曾這麼說著,「吃到死,勝過死沒吃」(台語發音),從此成為我們家傳祖訓。總在食物的味道裡,我們找到了最強烈、最不可磨滅的印記。人生的某些時刻,這些未必昂貴但實足美好的食物,在我們挫折或某種渴求的階段,適時地扮演了母親的角色,安撫了我們藏於舌頭底下的靈魂。
我觀察如今盛行的這兩大矛盾運動,乍看之下它們好似昔日藍綠對抗,各有各的「人生」認同,彼此對立;美食是美好身材的天敵,紙片人是美食主義最想摧毀的價值觀。可是再進一步觀察,它們的支持者彼此流動,且高度重疊。每個人都希望同時完成二個夢,既是紙片人又能吃美食。自四十五歲發胖至今,我一直有一個夢,比金恩博士更大的夢,當生技發展到某種魔幻階段,有朝一日我們可以注射一種骨髓提煉的瘦子基因,將美食與紙片人合而為一。
為了期待這個新時代來臨,我做過很多人工智慧生技想像。我曾告訴一位美食家同時又是科技大亨,他的家族基因若有一天可以複製、提煉、上市,他的財富將超越巴菲特。他們一家三代,基因「優良」,怎麼吃都是紙片人模樣。我的大亨好友,每日飲美酒吃法國餐,甜點從不忌口,但從不面臨「紙片人」vs.「美味」的痛苦矛盾抉擇,就因著他異於常人的基因。
我曾這麼想著,能否從他身上萃取基因製出圖譜,找出導致家族不胖的理由,再將其中關鍵阻卻肥胖的那一段基因取出,大量複製,注射於我這類好吃的胖子身上,那麼人類的文明將進入最美好的至高無上階段。
所有的人都因美食而得到慰藉,殺人犯因一杯又一杯毋需節制的巧克力奶,感受世界甜蜜的一面,放棄了殺人的念頭;憂鬱症患者在咀嚼了不可抗拒的軟糖後,正向地看待人生。
法國國王亨利二世的王后凱薩琳.梅迪奇來自義大利,十六世紀她將全世界最好的廚師帶到巴黎,從此開啟了人類最頂端的烹飪時代。歐洲史上最有名的神廚安東尼.卡雷姆曾先後服侍喬治四世、俄皇亞歷山大一世及英國金融世家羅特希爾德伯爵夫人,神廚發明法國菜「呈現」概念,菜餚被適量地置於美麗的餐盤,如廣大優雅的新古典結構主義。
可惜這些美味的英雄人物,皆俱往矣!
全球美食者等待的是一帖新配方,當鮮美的湯汁進口,一路滑進肚子,有個適時的細胞發生作用,隔絕它的脂肪分解,於是所有的美味,都有如詩篇,永遠只朗誦於我們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