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王慧綺

二舅是台灣本土畫家張義雄，享年一○二歲，早年為了習畫，在異鄉備嘗困頓，卻也精采鮮活。

他的作品在一九五一至一九五三年間，曾連續三年榮膺全省美術展主席獎；我小三寒假時（一九五八年），二舅在貴陽街三軍球場後面開「純粹美術補習班」，母親帶我拜訪二舅。

進屋時，室內約有十個學生在素描，火紅的木炭盆邊斜站著裸體模特兒，瘦小的二舅戴著一頂舊鴨舌帽，專注指導學生。我好奇地靠近，發現學生將饅頭撕碎當擦布。生活簡約的六○年代，饅頭應該是拿來吃的，我轉向母親說：「他們怎麼這樣浪費？」母親使個眼色，叫我安靜。

我初二時（一九六二年），二舅在日本開畫展，作品充滿生命感、黑線條強化輪廓的畫法，引起美術界的重視。隔兩年（一九六四），他想改善生活，舉家遷日，但因輕信人言，盤纏竟被騙光。迫於生計，他白天在料理店洗碗盤，夜晚在東京街頭幫人素描、剪紙，並做資源回收。某天，他在台灣教過的一位學生，無意間看到他在東京市的街角整理要賣錢的回收物，激動得淚如雨下，他說：「老師！我們這麼尊敬您，您怎麼放棄繪畫，在做這種事？請跟我回台灣吧！或者請接受我的資助！」二舅笑笑說：「這是暫時的，毋是永久。」

一九七三年，二舅在東京中央畫廊與台灣省立博物館同時舉辦個展。那時我有了小孩，家中經濟並不寬裕，外子與我逛畫展，雖有想買畫的衝動，但現實不允許，我在心中默默期許，有朝一日一定要擁有二舅的畫。

四年後（一九七七），二舅在太極畫廊舉辦個展，成為台灣首位畫廊經紀畫家。我在展場看中一幅以臥姿呈現的小品裸女畫，它充滿沉鬱的黑色線條，我知道這是二舅「黑線條時期」的畫。一看標價，我猶豫了半天，隔日，畫被貼上紅點，已被人訂了。

再三年（一九八○），二舅在巴黎聖心堂旁購置住家兼做畫室。一九九二年，外子與我在法國的旅遊途中，脫隊搭地鐵探訪二舅。他開門看到我們時，驚喜不已：「恁是按怎揣著遮？」（你們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我在畫室中發現他的畫充滿朝氣，色彩對比鮮明，空間增多了留白，與之前沉鬱的黑色線條已截然不同。我看到一個模樣古樸的洋娃娃，非常喜歡；二舅說，那是從日本的百寶展買到的古董。這個洋娃娃的畫像，同年在時代畫廊的展示中出現過，展出前的酒會就被收藏家預訂了。

二舅帶我們坐纜車上蒙馬特高地看白色教堂，那裡有眾多或站或蹲的畫家正在作畫。我走到他們身旁看畫，二舅說，那是街頭畫家們的習作。我心想，這些人或許有一天會成為像二舅在一九八七年一樣，成為領有法國年金的畫家吧？

後來，二舅每次返台，就立刻在旅館打電話，通知外子與我前往相聚。某次，我們進入他在國聯飯店的房間，發現整張大床上擺滿未裱框的油畫，大小不一，正疑惑著，二舅指著畫，調皮地說：「妳來找出哪些是假畫。」

不懂畫又不曾習畫的我，頓時傻眼。這些畫簽了名又相似，要如何才能挑出假畫呀？只好憑著直覺，及幾年來看畫展的心得來挑畫，我怯怯地說：「這五張畫是假畫嗎？」二舅拍手大笑說：「對！」

那天，他立刻脫下鴉舌帽與外子互換。返家後，才發現那是他在巴黎畫室戴的，帽上還留有一小撇黃色的油彩。

二舅喜愛小動物，身上、口袋裡，經常有土撥鼠、鼬鼠、貓頭鷹等小巧的動物，在他的身上、肩上、手掌、口袋裡任意地停留、轉進轉出，他與小動物間好似存在著互信。

他也愛玩魔術，讓錢幣無中生有、讓蘋果騰空飛起……老頑童似地看著親友驚訝的表情，呵呵笑著，如同他愛畫的小丑。

二舅喜歡畫市井小民或偏鄉一角，感性描繪著平凡動人的故事。為了讓一般愛畫者有能力收藏擁有，二舅是少數大量創作小品號的畫家，他一生都沒改變此初衷。

六月初，我參加台北心晴美術館為二舅舉辦的追思會及畫展，在一幅幅不同時期、風格獨特的畫作前慢走細看，彷彿看到二舅拿著畫筆，笑著走來，說：「我是無名的草仔花，無日頭、無露水，猶原是欲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