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出生得太晚,沒能來得及趕上台灣電影新浪潮時代的奮發時代;知道得太晚,在《窗外》(一九七三)禁演又重新推出的今日,我才終於聽見「宋存壽」導演的名字。這個在六十年代影史上一度被津津樂道的導演,曾被八十年代吳念真等人以「《破曉時分》和《母親三十歲》是台灣新電影之前最震撼的國片」字眼推崇,更覺得自己有眼不識泰山,非要雪恥地好好挖出導演的影片來欣賞。
所有的好電影,都不會「過時」,《破曉時分》亦給人有相同的感覺。比起同年代開始瘋狂流行的瓊瑤電影和健康寫實電影,《破曉時分》的處理手法顯得低調、不聒噪,沒有刻意宣揚的理念,沒有灑狗血的情緒情節。期待在電影院大哭大笑的人們,總會懷疑自己走錯影廳。然而,誰願意坐下來,就能豐收一整個心靈與現實的衝激感受。
《破曉時分》是寫實的,改編於朱西甯的同篇小說,透過一個新上任的青年衙吏的眼光,將衙門中的貪贓枉法,人心醜惡,一點一滴地展露出來。因此劇本本身就帶有濃厚文學性,使得劇中的對白與內省自白都不落俗套,但宋存壽在處理細節上一樣細膩,許多畫面裡沒有對白,鏡頭透過人物表情的轉折、手部動作的描繪,眼神的轉換,場景的拉近取遠……觀眾與主角同步看見,同步思考,在天未明之前,同樣看見種種荒謬與險惡,同樣歷經掙扎,然而,在為平民百姓悲傷時,卻也因為某些戲謔的意外,讓心中的悲戚有一點波瀾。
例如主角陸老三臨時被叫去扮成客棧老闆,誣陷被告時,縣老爺吩咐刑求五十大板,但實際上棍棒完全沒落在他身上時他的驚嚇又正經的表情,甚至打完了他還多慘叫了幾聲,充分表現出盤問的可笑性,以及小人物的不由自主、害怕又服從的心態。
從一開始長達一分鐘的昏暗夜裡掌燭敲鑼聲,陸老三在床上醒著反覆思量開始,以為會看見沉重而心疼的電影控訴與折磨的擔憂,其實通通沒有發生。觀眾在影片裡看見的,不會只有審判犯人的荒謬過程,同時間還會看見陸老三父親對兒子的殷殷期盼,陸老三的心理負荷,衙吏在夾縫中生存的冷酷與求生存面貌,以及縣吏大老爺、二老爺在罔顧法與人性之外,藉由被衙吏談論與小動作所展現出來的作為汙官的種種醜態。這些小動作小細節,在故事主軸外發揮偌大的影響力,把一個可能拍得令觀眾枯燥無味的劇情,拓展成更有咀嚼空間,且不失趣味與人性思考的深度電影。
細節的節奏恰如其分,儘管電影畫質只能勉強入眼,但總能叫人一看再看,記清楚陸老三從欣喜驕傲穿官服,到蹣跚迎著「未明」的夜色回家的所有軌跡和腳步,不知他是經歷一場人生的啟蒙,還是一場人生醜惡噩夢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