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潮溼 下

文/馮平 |2016.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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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馮平

她是想我的,我亦然。思想也是伴隨潮溼的空氣而生的吧。

見或不見?

見,辦法還是有的。臉書可以留言,也可以去電人事室,留下聯絡方式。隔早,我將兩條路都走了。剩下的只是,等。

等,是時間的不可逆。等一段情傷結痂剝離,等一棵樹開花結果,等一架飛機在遠方著陸,你只能等。等得夏蟬過了一生,孢子都長了芽,記憶的底片也潮溼發了霉。是啊,像這城巿各角落漫生許多霉,例如橋墩,牆壁,車站,騎樓,地下道,果菜巿場,公園椅腳,甚至家裡的陽台、水槽和廁所等等。那些自有自長、容易讓人眼不見為淨的小物,頑強不死,死而復生。只要給它空氣,然後給它等的時間,它就斑斑駁駁、細細叢叢地繁衍,一點黑,一線黑,一片黑。

據說抵抗霉,只有一法,就是每天刷拭,像撒飛彈每天進行焦土戰略。霉頭來了,來不及開眼發芽,就被斬除。即或來了,也絕無一口氣可活,一刻鐘可以躲藏。但到底,這是無法做到的,只要這城巿還有風,還有雨。

只要梅雨,午後雷陣雨,一波波趕不走的颱風,以及像這十二月東北季風固常帶來的冬雨,一年過一年,黴菌總要在這裡生霉,像在一個人身上留下難以抹滅的胎記。

這就是潮溼的南方,水氣充盈,我們都像流動在空氣中的魚族。

◇◇◇

走出西湖站,收到一則簡訊:等你二十七年了。

◇◇◇

她是想我的,我亦然。

思想也是伴隨潮溼的空氣而生的吧。

過兩年畢業了,我帶著恍惚的心錯失紅樓中學,不知怎麼也決定把過去的一切撇棄。

我依然在台北;台北不是黑洞,又像黑洞。我是一顆脫換軌道的小石子,旋進連光都可以鎖住的黑洞。

黑洞幽深深幾許;那意思是,音訊沒有了。

我在不遠之地,又像在好遙遠的天邊,聯繫不上。

而心,決志的心一旦航向邊陲,也總會把距離拉大的,像一個洋那麼大,一個大陸那麼大,一個世界那麼大。一步步向時間的極端走去。

◇◇◇

「如果這當中,誰出了什麼錯,怎麼辦?」她在電話中說。

是這個聲音,這聲音和笑容一樣是溫甜的,像酒釀湯圓,一匙一匙可以熨貼心肺。

◇◇◇

我走進一間咖啡館,知道它在那裡有數十年了,至今依然還在。一個人坐吧台。一杯經典咖啡將近十美元。隔壁有麥當勞,麥當勞太吵了,不想這裡也高朋滿座。中年人多,老顧客多,跟這裡的木質歐式風格裝潢倒是搭襯的。老木頭安定內斂,鎮得住紛迭的人聲交談,以及服務員的來回走動。看老師傅煮咖啡,虹吸式煮法,手勢老練。

吧台後有一鏡面,繪製金銅色世界輪廓,書寫一行日文,惟一漢字是咖啡產地圖;鏡面最上方有一組數字,一九八四,該指開店之年吧。咖啡放涼兩、三分鐘,一口一口喝了。從世界地圖一一看去,亞洲,歐洲,美洲,不知我如今還是海外遊子,或是歸國華僑?鏡面相對後牆,反映一輪白色圓鐘,時針分針在走。我拿出筆記本,寫了幾句話,塗了。

再看鐘,四點四十五,該走了。

◇◇◇

約了五點見面,忠孝新生站。

我靠在出口外牆,看一個個男女老少從手扶梯上來,從樓梯走下去。

她會是下一個出現的人嗎?

不是。

也不是。

來簡訊,說會遲到幾分鐘。沒問題。時間被蹉跎後還是時間。時間約制了一切不屬於上帝的。再等幾分鐘,天老地荒。

天向晚了,她沒有從手扶梯來,是從街上來。

的確是她!她也認出我了,伸開雙臂,說一定要抱抱我。我們噙著淚,就要放聲哭,卻又提醒自己,不要過分感傷。還是笑吧,都平安活著能相見,是該笑的。

抱過立覺,她的髮質比以往略粗,臉上擦了淡粉,長了魚尾紋。不像她,到底還是她,不是剛大學畢業的她;而我,也還是我,只是不再是喜歡寫詩的少年。這些都知道,也不必說。

她一手挽我的臂,一手握我的手,說走。

第一次被女人挽握著走在街上,我覺得有些尷尬,但是知道,她挽握著我的那雙手,裡面有多少歡喜,多少的捨不得。

◇◇◇

風起,水草搖曳,濟南路三段。

她說帶我去一家別致餐廳,我猜中了,她吃驚;「因為前天才來過」,我說。一般人走過這裡,大概都猜不到牆隙間會有一間餐廳。前次來,是我宴請幾位朋友,他們為我的事竭殫心力。這一次,她在台北千千家餐廳中,仍然選中這裡。只能說,巧中有因緣。

因緣難說啊。正如我們相識,於她二十五年教學生涯中,我不過是萬沙中的一粒,且是寡情失訊的一位,何以令她為念?然而,是多麼深多麼深的因,才有這一段多麼難解而斷捨不開的緣。

看了菜單,點了餐酒。談話中知道,她離開摩門教,改依佛途。育三子,二男一女,都已成年。現今住新店(中間搬徙幾次呢?);退休後在師丈公司管財務,日子清閒自在。而我呢?我孑然一身也就沒什麼好說的。酒菜來了,提箸舉杯,我們笑,拍下一張相片;時空定格,二○一四年十二月,台北。

我送她一本書;她說,也有東西給我。從袋子裡拿出來的,是一分文件夾,厚重不堪。「該物歸原主了,」她說。這是什麼?我翻看一眼,結舌了,心顫手麻。一時,若是可以,我想出去痛哭。

一頁一頁翻過,我不敢看又忍不住不看的,是少年的我所寫的文字種種,那青拙飄逸的筆跡,古怪拗澀的筆名,一一曝光出來。原來……是的,原來那些年,我交給她的詩,散文,小說,周記,作文簿,她通通收下,留檔,像待珠寶那樣存藏著。

再翻,這是什麼?抽出來看,是一張普通不起眼,並且開始透黃的薄紙,前後全畫上橫豎歪斜不知所云的線條。這到底是什麼?是我畫的?再看去,一角落兩個字,「此刻」。我的字跡。難道說,那些暴亂線條代表當時的我嗎?我全忘了。那從記憶邊陲外墜落散去的「此刻」,怎麼都召喚不回來。它重要嗎?保留這樣一張「理所當然」的廢紙,有意義嗎?

難道她一直相信,有一天我會回來嗎?

難道她守著這些種種,不一日覺得累贅,想要放棄嗎?

難道她對這一切等待,無一日不生懷疑,不感徒然嗎?

◇◇◇

天涼如水,陰雲重重濛濛,台北街巷明暗有之,喧靜有之。酒後微醺,心情酣快。她扶我手,一路去捷運站。

送你去古亭吧,我說。

列車進站,車廂晃動前行,古亭到了。

換車,等車。

燈亮,列車來了。人多車滿。

她進車廂,站立門口,面向我;我提示她,扶把手。

她笑,點點頭。

她笑,我們招手。

她笑著噙著淚,又招手;車門關上。

◇◇◇

她走了。

轟隆轟隆車聲漸去,留下我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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