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孫女海蒂自從兩歲左右添了妹妹後,愈發渴慕母愛,只要住在阿公阿嬤家,一到睡覺時分,總是不安分,眼睛瞥啊瞥的,看到的處處都是媽麻。在書房裡看書,書上的媽媽是她的媽麻﹔到廚房找牛奶喝,指著冰箱上磁條上的裸體女人,也說:「這個像媽麻。」躺沙發上,「阿嬤!那個人是不是媽麻﹖」我一看,是牆角的維納斯石膏像。「哪裡像﹖」我問她。她說:「臉好像。」可憐的海蒂,當時兩歲半,想念,讓每一張臉看起來都像媽麻。
最難纏的是睡覺,抵死不從。有時凌晨四點起床,一會兒喊肚子餓,一會兒要玩遊戲,一會兒喝水,一會兒要看書,大叫「姑姑」,頻呼「找媽麻、找爸拔。」搞得我滿頭大汗。
「噓!鄰居會抗議,不要哭。」沒用,還是哭。
「現在黑漆漆的,沒有人出去,阿嬤不敢。」不管用!繼續哭。
「天黑了,只要太陽公公出來,我們就去找媽麻。太陽公公看到妳的眼睛沒閉上,祂就不敢出來;妳眼睛閉上了,太陽公公出來,我們就可以去找媽麻。」還是沒用,哭得更悲傷。
「阿嬤是爸拔的媽麻,爸拔都沒找他的媽麻;阿嬤也有媽麻,阿嬤的媽麻就是阿太。爸拔、阿嬤都沒有找媽麻,所以,海蒂不要找媽麻。」阿嬤這番幾近繞口令的勸說果然引起海蒂的好奇。但哭泣只暫停幾秒鐘,血統溯源說也沒發揮太大功用,她又恢復歇斯底里。
凌晨時分,啼聲分明,在暗夜中格外響亮。阿嬤無計可施,開始套交情:「海蒂是阿嬤的好朋友對不對﹖阿嬤昨天早上帶妳去吃紅豆湯,對不對﹖我們在雨中散步,還一起在紅磚地上撐傘跳舞,有沒有﹖阿嬤還帶海蒂去電信大樓看大熊,有藍的、粉紅的,有沒有﹖在小路上阿嬤還跟海蒂玩捉迷藏,對不對﹖還有,海蒂便便,阿嬤還幫海蒂洗屁股、洗澡,阿嬤還做飯給海蒂吃;跟海蒂一起看書、說故事;又跟海蒂蒙被子玩躲貓貓……阿嬤不是海蒂的好朋友嗎﹖好朋友就應該……」
阿嬤滔滔說著,海蒂的啼聲漸歇。偷眼一瞧,眼睛已經瞇上。阿嬤深怕海蒂一不小心又醒來,不敢大意,繼續往下說,時間點則提前到盤古開天:「阿嬤第一次看到海蒂的時候,海蒂才一點點大,阿嬤一看就愛上海蒂,決心跟海蒂做好朋友……」凌晨六點了,說著、說著,阿嬤被自己感動了,不禁流下眼淚。
約莫三歲半時,海蒂難纏依舊。一晚,阿嬤陪海蒂睡臥房,阿嬤說完故事後,她又故態復萌,嚎啕大哭,嘴裡喊著:「我要找媽麻呀!我要找媽麻呀!」阿嬤溫言勸說,無效﹔承諾明日去中正紀念堂餵魚,她短暫破涕為笑,自己又附加「吃薯條」的優惠條件。但過沒多久,又開始哭喊媽麻。
阿嬤束手無策,乾脆也加入哭泣之列,跟著哭喊:「我要找媽麻呀!我也要找媽麻呀!」海蒂停止哭泣,她已忘記了幾個月前阿嬤的「血統說」,詫異的回頭注視我,提出疑問:「妳也有媽麻﹖」「每一個人都有媽麻啊﹗阿嬤當然也有媽麻。」「那妳的媽麻在哪裡﹖」「阿嬤的媽麻在天上。」「真的嗎﹖妳也有媽麻﹖」
阿嬤一時心血來潮,想給海蒂看看阿嬤的媽麻。於是,兩人躡手躡腳潛進阿公睡覺的書房,阿嬤摸黑找到放在書桌電腦旁和母親的合照,再偷偷潛回臥房,打開床頭燈,嬤孫二人就著光線看阿嬤的媽麻。海蒂認識照片上的人,她失望的說:「這是阿太嘛﹗」「是啊,阿太就是阿嬤的媽麻呀。」
「妳媽麻死去了嗎﹖」海蒂直指核心。阿嬤用哭腔回答:「是呀,阿嬤的媽麻已經死去了,阿嬤哭得再大聲,她也沒辦法回來了。海蒂好幸福,雖然今晚爸爸媽麻忙,沒有時間陪海蒂睡覺,但明天或後天媽麻就會來接妳回去……阿嬤真的好可憐,已經沒有媽麻了。嗚~嗚~嗚~」阿嬤捻熄了燈光,在黑暗中嚎啕大哭起來。
海蒂眼睛裡滿滿都是同情,她哄阿嬤說:「阿嬤不要哭了,海蒂明天帶妳去中正堂餵魚,還叫阿公買薯條給妳吃。」過沒多久,海蒂睡了。阿嬤思念在天上的媽麻,忽然真的流下了眼淚。
次日,嬤孫二人又陷入睡不睡午覺的拉鋸戰中。阿公、姑姑、阿諾捏都睡去了,只有海蒂頑抗,明言:「我一點都沒有想要睡覺。」阿嬤無奈,只好跟她耗著,最後乾脆抽空上電腦寫下昨晚的嬤孫對泣文。
臉書貼出後,阿嬤問海蒂要不要聽聽剛剛阿嬤貼的臉書內容﹖海蒂馬上躍上阿嬤的膝蓋,靜靜地聽著。聽完朗讀後,她抬頭問阿嬤:「我可以再聽一次嗎﹖」阿嬤從善如流,又念了一回。念完第二遍後,阿嬤問:「妳聽完覺得怎樣﹖好聽嗎﹖」海蒂說:「好聽。」然後從阿嬤的膝蓋一躍而下,壯士斷腕般的跟阿嬤說:「阿嬤,那麼我們一起來睡覺吧!」
這是她讀後心得的履踐嗎﹖阿嬤的身世果真堪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