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Maple Day

媽媽、阿姨、二舅，在爭執誰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我在一旁，覺得這三位加起來超過兩百歲的長輩，實在有趣，忽然背後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是大舅，身著磚紅色襯衫，鐵灰色西裝褲，一抹微笑：「妳跟他們說，叫他們別吵了，我看起來最年輕；告訴他們，我現在很好，請他們永遠記得我瀟灑的樣子。」語畢，大舅就消失了，我也醒了……那是夢，那是我大舅過世第七天，全家只有我夢到他，從此，再也沒夢過，我深信，他到了更美好的所在。

直到小六，才第一次見到從美國返台探親的大舅，印象不深，但覺他跟台灣的其他舅舅不大像，多了點風趣及瀟灑。我告別童年步入成年的同時，很有鄭少秋模樣的大舅，生命卻像無法控制車速的火車，任誰也無力拉回，一股勁地從斷裂的鐵軌奔撞山壁，扭曲、走樣、破碎不堪，烏黑整齊的髮絲變得既灰白又凌亂，修長的手指可見一層又一層頑硬的節絡，整個人像紙板上畫歪的線條，歪七扭八，無從彌補，無可奈何。

那次，落寞的他回台依親，人情冷暖，格外讓他憔悴。我跟他一起看了《他不笨，他是我爸爸》這部電影，他告訴我，他想念他女兒，我告訴他，我想像有爸爸的畫面，兩人就在電影院，懷抱各自的憂傷，痛哭落淚。

走出戲院，他要買衣服送我，不想讓阮囊羞澀的大舅破費，我堅拒。如果當時，我預知那是我們唯一也是最後一次逛街、看電影，斷不會拒絕他的心意，一定會滿足他想享受爸爸身分的瞬間──很遺憾，只能趁電影重播，看西恩潘飾演的爸爸，藉以緬懷與大舅曾共度的美好時光。

後來，他在美國重病，台灣舅舅都趕去探望，大家為了尋找他失聯的子女，焦頭爛額；這有點「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概念，人跟人會失聯，其間的盤根錯節，不足為外人道，同樣也與父親斷線的我，或多或少能理解大舅子女，我陌生表兄妹的感受──我一點都不想見到自己父親最後一面。

就在眾人束手無策，我突然心生一念──如果老天成全大舅跟子女團圓的心願，未來，類似事情發生於我，我願意去上香。

也許是巧合，或老天聽見吧！隔兩天，表妹竟然聯繫上大舅的兒子，他們見面了！就在他兒子來看他之後的晚上，病情急轉直下，大舅撒手而去；臨終，沒有親人在身邊。後來，我們接回了他的骨灰，樹葬於外公外婆墓園，生前聚少離多，得享天倫之樂。

雖然我與大舅相處的機會，屈指可數，他卻用他的生命為我上了寶貴的一課：愛，就是放下；成全，也是一種愛。媽媽常說：「大舅是兄弟中最瀟灑的。」小輩的我們來不及參與他全盛時期，只見他不堪的默然，難怪，十分重視儀表的他會托夢要我告訴諸親好友，他才是最年輕、最瀟灑的。

是的，大舅，我們都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