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年前，久違的友人提起了許多年前我曾經送過她廖輝英的小說《油麻菜籽》，她說時我愣了幾秒，想不太起來為什麼送她此書，大概是因為友人的個性敏感堅毅，像極在現代化環境成長起來的典型女性吧？她內心的猶豫衝突，當時我沒能趕上，只能下定決心憑直覺買下這本書給她，自己卻從來沒看過。

多年後，在課堂上授課，這篇作品卻往往獲得最大的回響，引來最多的自我參照。原來女性的處境與母女之間糾葛的愛恨情仇，每個時代都在發生。

而影片是最近才重新拾回觀看的，令我訝異的是，影像竟然比小說更精采、更經典，更有回甘的韻味。雖然影像沿襲小說的線性時間的故事，但對人物及情境的描寫卻更簡潔，更凸顯人物的全面性。

太多影評從女性意識、女兒凝視等性別議題的角度詳細討論這部電影，認為她和媽媽的衝突，其實是現代化下女性開始尋找自我的「起點」，反叛或順從，情感的糾葛處，就是打開主體意識的落點所在。

但我覺得更精采的是，鏡頭下所謂女兒的凝視，將文字轉化成了影像的力量，許多在小說裡直接說的，在電影裡反而有了隱喻與象徵，電影赫然比小說更有文學的力量，從這點，我真的看見「新電影」的不一樣。

影像作為主要的媒介，語言反而退位了，女兒看著媽媽的艱辛與苦難，也看見父親的不合時宜，當然也反覆看見自己的宿命與反抗。從門外看進門內的父母衝突，母親被誤傷的手掌，父親離去的背影，哥哥地位永遠優於自己的狀態，還看見窗外那只有一枝小花的美麗，自我躑躅的身影，為自己決定終身大事、打破母親一再強調「油麻菜籽」宿命的堅持口吻，以及最後和母親和好時的淚水與姿態等，這些「凝視」、「看見」比起小說更有想像空間。

而場景的呈現與調度，萬仁作為一個敏感於時代脈絡的導演，將八○年代城鄉的變遷，女性角色的崢嶸，都自然地融入女主角的「凝視」裡。影像裡除盡了文字的如流水帳般的盡其所言，增加了意境的回味與描摹人物的力道。在母女的情感糾葛裡，這部由男導演、部分男編劇（侯孝賢與廖輝英）執導的作品裡，父親的形象在女兒眼裡，竟然比小說多了戀慕，男人有了溫柔與性格。

多年後的今天，重看這部電影，仍驚訝它的影像魅力如此質樸而又飽滿，它當真不僅僅是一部女性電影，作為感官的輸出與想像，它簡潔又精準迷人的力道才是令人久久放不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