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我對武俠,沒有包袱。在《聶隱娘》之前,記憶猶新的是王家衛《一代宗師》、李安的《臥虎藏龍》。那時總覺得情重拳腳漂亮的莫過於李安了,而絕美淒情還有誰比得上王家衛呢?前者舞著中國傳統文化扭捏取勝,後者則把自己過多的耽溺施於了拳腳歷史,影片都換上各自強烈風格的彩衣,拳腳比擬出各自執著的世界。原來,武俠,就是一個虛擬加幻想的美好烏托邦,重重的想像在武俠片裡扎實開展成,一個應該過癮揮灑的世界。那是現實不能及的。
然而,我卻是到了侯孝賢拍《聶隱娘》,才開始想,到底武俠片是什麼的。侯孝賢大刀一砍,果然不一樣,斬去武俠人物中過多的情感牽扯與想不開的人生,他要我們從影像中就可以直接感受「真」實的人物。
跟從前相比,他的長鏡頭其實少了,主要在風景的襯托上,對人物,他近拍、他快拍,拍動作,拍聶隱娘迅如風雷但又如實踩地的「不完美」動作。那些如實逼視,幾乎叫觀眾瞬間不敢逼視,因為怕遇見演員的破綻。但舒淇(聶隱娘)是無懼的,卻也不是勇敢的,她的步伐不是堅定的,走在山路上甚至微微踉蹌,最後一幕當聶隱娘回到村落與磨鏡少年會合,而第一次微笑時,那種尷尬的表情,甚至就是舒淇的。
觀眾以為自己看了聶隱娘為何殺人又殺不了人的內心長戲,其實是看了舒淇在侯孝賢鏡頭下內心孤絕但又純直的放大呈現。侯孝賢,就是拍出了舒淇。
聶隱娘本來是聰明銳利的,到了舒淇身上,就是憨直純真又踉蹌的了。侯孝賢鏡頭跟著舒淇,跟著她到宮廷,於是,唐朝宮廷模型再現我們眼前;跟著她到山林原野間,於是大塊風景湖光水色鏡收眼簾,一方面呼過癮,一方面美不勝收。但長鏡頭都要我們靜靜地,靜靜地跟隨舒淇的呼吸,感受她的處境艱難,感受她的青鸞舞鏡,決絕而有情。
武俠在跟隨著舒淇的鏡頭裡被開展了,侯孝賢拍出了一個新的武俠定義:不高來飛去,不虛飄渺。拳腳是扎實的,腳步是真實落地的,只有劍法必須快到你看不出來,而舒淇要殺一個人,絕對是全身而「進」,讓對手看了清楚,爾後瞬間取命的。
那不是傳奇裡聶隱娘的技法,是舒淇這個演員的特質。
因此,儘管戲裡有著對所有唐代器物衣著建築儀式的忠實考究,有著對於當時藩鎮歷史的貼近考察,有著神乎其技的武俠高招,但是追隨一個演員的特質這件事,讓裡面所有的情感都變成現代的,那些悲傷、痛苦、決絕、留戀,隱隱說出這個藏在武功絕學外衣裡的人的樣子。人,就是有這麼多喜怒哀樂,儘管凡塵盡去,也不能遮掩。
我自以為可以在這電影裡看到唐代傳奇的脈絡,原來它還是一種導演對武俠的想像、古代的包裝、現代人的情感,但可以走到我們走不到的思路境界。可以拂塵而去,可以回到日常中(最後聶隱娘笑了)。這竟然是侯孝賢對武俠的浪漫想像,而其實是對人的究極關懷。雖然我們看到的是舒淇,但沒有人不起共鳴。
它真是好看的一部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