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梓
二十多年前,日本連續劇《阿信》在台灣播出,造成轟動的不只是收視率,更是引發一陣「阿信」認同潮。尤其當時五、六十歲以上的男人女人,還有絕大多數的歐巴桑,都認為自己的命運跟連續劇裡的女主角阿信一樣艱苦,甚至有過之。後來,只要形容一個女人命苦且堅忍卓絕,就以阿信作為形容。
我的母親也是如此。帶著四、五歲的小孫女,也就是我的女兒觀看《阿信》連續劇,邊看邊掉淚邊跟孫女說自己從小如何離開父母千里迢迢、翻山越嶺困頓到花蓮,婚後如何被婆婆虐待、生養小孩如何辛苦等等,故事情節和阿信十分相似,苦難命運、奮鬥意志也絕不輸給阿信。孫女知道外婆的生命史,就是從一部《阿信》連續劇開始。
的確,一九三○年代,不管是在日本、台灣、中國、韓國的成長過程裡,都面臨到戰爭及整體社會的窮困。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加上傳統禮俗和重男輕女,女人比男人更辛苦,幸福對她們而言,就像天上的星星,無論如何是摸不到、搆不著的,她們的大半生都和命運纏鬥,個個都是「阿信」。
《阿信》除了引發當時歐巴桑的認同,更有療癒的效果。看到一個被稱羡的國家,竟然還有跟自己一樣,甚至更命苦的人,便有一種投射以及抒發的心情,過去的苦、過去的窮和受虐,也就成為一種值得讚賞的印記,彷彿苦難愈多,讚賞的印記就愈多,多到可以榮獲一枚枚的勳章。或許是因為這樣,「阿信」的情結,便深深存貯在很多人的骨子裡,尤其是女人。
好多年來,評審大小不同的各種文學獎,尤其是屬於比較全民寫作的文學獎,只要是寫到父親母親、阿公阿媽、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以及公公婆婆等,幾乎都是從小一路苦一路衰一路跌,跌跌撞撞到兒女成長;也似乎個個都在競賽誰比較艱苦,誰犧牲最多,誰的命運比較曲折。
一路看下來,不管是在台灣土生土長的,或是一九四九年從大陸來台,從一九三○年代出生至一九六○年代出生的這些「阿公阿媽爺爺奶奶公公婆婆爸爸媽媽」,他們都共同經歷了一個顛沛流離、窮山惡水的年代,人人的大半生都浸泡在苦汁裡。
這一、二十年來,個人生命史的書寫蔚為風潮,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作家,每個人也可以是故事、小說中的主角,阿公阿媽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能寫的自己寫,不識字、不會寫、不能寫的可以口述,由子女以及孫子女操筆。上一代、上上一代的生活被一一記錄下來,他們的生命一頁一頁地被拓印了,匯整下來就是一個斷代史,一部充滿庶民血汗淚水的歷史。
雖然,他們大多數人都是阿信,也都像連續劇裡的阿信那樣在經歷種種挫敗,接二連三的磨練之後,終於否極泰來,不但為子孫奠立下美好生活的地基,自己也有個安享的晚年。
每每看到類似「阿信」這樣的故事、散文、小說以及電視劇、電影,我很慶幸現代的「阿信」不多了。雖然,「阿信」的生命歷程可以作為教育的示範,我更希望能過得平安順遂,尤其是女人不要是阿信,而是自在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