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二○一二年三至六月，每周五在福報副刊上，可以讀到一則鄭聿寫下的「截角」短句，五十字內，第一周，就從「失戀第一天」起始。心傷的人，躺在漆黑的房間裡，也曾封鎖對方的來訊，與友小酌，在人擠人的下班途中疲倦至極，夜裡忽醒。歷經十八周，最後他寫下：「這就是我想像過的，這個世界最後一天的樣子。」這些言簡、情深的句子，後來以〈從失戀到世界末日〉為題，收進了鄭聿最新的詩集《玻璃》。

與他邀約專欄的當時，我並不曉得鄭聿度過了怎麼樣的一段時光。在一來一往的通信、凝斂的文字裡，像玻光一般折射著某些事物模糊的輪廓；好像這晚，我們對坐在咖啡館小小的圓桌間，談論著關於這本詩集的事。

距離第一本詩集《玩具刀》（逗點，二○一○）業已四年。鄭聿說，詩集絕版之後，與逗點總編輯也是好友陳夏民幾次談到編輯第二部作品，也多所猶豫；猶豫是他面對文字的敬謹、節制，「我想做一本更薄的詩集。」

《玻璃》收入的，大部分是鄭聿進入出版社任職編輯工作之餘，寫下的句子，上班日間、日常的役期、愛情對白；細心的讀者，依然會發覺字行之間不時透露與前作的連繫，譬如〈留守時節〉中一句「黑暗是一把傘／為了把傘收起來／而淋了整夜的雨」曾經出現在《玩具刀》的輯名，〈鈍器〉是當時「後記」之題；甚至某些詩名曾已出現於鄭聿就讀東華創英所時畢業的作品集《表格與備註》裡。關於作品之間的關係，鄭聿解釋著：「創作的時間線，對我來說，不一定切得很開；這是一個幾年來的集結，有些東西一定是重疊到的，有些完成，有些沒有完成。」

因書寫慢緩，文字如礦石在時間中漫長地成形，完成的，便被採集、收入在書裡。就像作為這本書名的「玻璃」，也正是鄭聿現在正在寫作和思索一個詩的題名。

但對詩人而言，何以在這個階段浮現這樣一個名字？「決定用『玻璃』之後，我當然會找很多的意義進來。」鄭聿對我透露，「但你有發現嗎？它跟《玩具刀》一樣都是斜玉旁。我要找『玻璃』當書名時，我要想它對我的意義是什麼？可能跟我在寫的詩有關；跟我這幾年對人事的看法有關；第三個其實是跟上一本書『玩』這個字同部首。」「我本來姓氏是王，某個祖先曾過繼給別人。」

「鄭聿」其實已是詩人的筆名，截取自本名的一半；而在這個筆名之前，他以後來成為書名的「玩具刀」寫詩了好多年。詩，原是一種對詞語賦予意義和想像的創造吧，一個被人識得的名字、一句詩、一個意象，如何與個人的生命發生關連。也因此，我們才得以注意到遍布在文句間的「裡面」、「破碎」，觸摸到我們自己的破碎一如擁抱。

在詩裡，鄭聿一直在找尋一種最簡斂的表達形式，「最近好嗎／有點想你／積了灰塵偶爾才擦拭的／那種想你」（〈最近的最遠〉），彷若口語，經熔解冷卻成微光的結晶，「我喜歡寫日常、簡單的東西，但它是有力量的。」

對於語言，鄭聿傾向簡約，但也有持續的尋索，「我一直奉行著，如果詩要寫五行，我就不要寫到十行。」「但我後來逐漸發現，不斷的減法，節制寫詩，也會困住自己。我意識到這個問題兩三年了，如何跟這個狀態有一個比較協調或可以走更長遠的路……」

「我的題材來得比較晚，可能到現在還在寫當兵的事，我覺得自己比較『晚熟』，有一些想法、沉澱，需要一些時間。工作對我的影響，包括我每天上下班的路程，但都是細微、瑣碎的。」他提到現在的生活日常。

記得許多年前，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當時的玩具刀寫詩，隔好久，會在部落格貼出一首新作。他的網頁上總是只放著一首詩，好像無人的房間；而放上新的，就將舊的刪除。像他的人，愈減愈少。

想起我們在二○○四年的上海初識，在旅館裡徹夜談詩，待他再坐在我的面前，好久了，這些年我們極少聯絡，但常想起他，知道他編輯、擠列車、當兵、失戀，現實裡的人和人，愈減愈少；但總又像是玻璃，透明、晶瑩，只要翻開詩句，隨時可以穿透，那些時光中破碎的，可以輕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