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沿曾文溪據是雷公菇野長的熱點，是父親多年田野積累的經驗，他是雷公菇殺手，成果都以桶計量。每年暑假在家，我印象很深刻，父親下田總拎著一大桶雷公菇，這時阿嬤就得負責開始撕菇。
撕菇除了是將菇身的土漬清除，最具挑戰性的是撕開服貼在菇傘的一層菇膜，撕菇道具如水果刀或鐮刀都可，我常是一整株豐滿結實的雷公菇，菇骨被我撕到瘦到像動過削骨手術。葉石濤將雞肉絲菇熬成一鍋清湯，接著送給病重的姨媽，文本中沒提及撕菇過程，概是簡單清理一下就下鍋了，我聽父親說他們兒時吃菇也都不清泥垢，這是飲食習慣世代差異。
我的電腦有個名為「阿嬤影片」的資料夾，是阿嬤生前我偶爾返家為她攝下的日常短片，其中一支影片我尤其珍愛，那是八八水災那年，阿嬤的病況穩定，因須長期坐輪椅，失去自理生活的能力，這是她的退休生活，父親與我想辦法讓阿嬤的腦筋得以運動，我們都怕她老人痴呆，手腳萎縮，那就慘了。
於是我們讓阿嬤處理一布袋一布袋的雷公菇，撕菇的功課讓身為病人的阿嬤找回一點存活的尊嚴，阿嬤每天醒來等待父親剾菇歸來，許是那年菇產特豐，又或者父親腳步更勤，直至八八水災前夕，阿嬤每天都坐在輪椅上撕菇，影片中阿嬤回答我的問話：
妳在忙什麼？
撕菇，我從透早撕到剛剛──
這呢忙！晚上我舀一碗菇羹來乎妳──
阿嬤點頭，她凝神撕菇的表情，專注一如此刻敲打鍵盤的我，細緻的刀法都只為了留下更多的菇肉。
我推妳來外面，光線卡好？
毋通，我撕菇都不給人家看到──我聽見我的笑聲。
這時印尼姐姐從影片左邊持著一把鐮刀笑臉入鏡，立刻加入撕菇隊伍，騎樓外父親又車一桶雷公菇歸來。
雞肉絲菇能入散文小說，也能入家庭食譜。母親拿手的雷公菇料理有雷公菇炒鹹瓜仔，雷公菇煮粥煮麵都是絕佳配料，其中勾芡當羹拌飯，基本上我給楊媽媽滿分，外面吃不到的私房菜啊。阿嬤頭七那天，中午法會結束不到半小時，母親隨即變出一桌菜，雷公菇羹羹面漂浮幾段綠蔥紅椒，羹內配料豐富，羹湯清澈得以見碗底，我舀了一碗擺在阿嬤靈前。
雷公菇來快去快，雷公菇是山區活生生的傳奇，我們生在傳奇裡。
我們一家曾偷偷為父親取下雷公的綽號，因他脾氣壞，發性聲如響雷，我什麼都不怕，就怕打雷。我是沒人管束，野生野長的孩子，暑假在家玩一整天電動玩具，看一整天第四台都沒關係，只有雲層忽然攏聚，天色驟變之際才趕緊將電視切掉，那時我們都被警告雷公會擊中神明廳外的天線，天線導電，電視會悶燒起火與爆炸。我怕打雷，雷聲是天地間分貝最大的噪音，四方人群皆能看見閃電聽見落雷，一如與父親衝突的記憶是這裡那裡。
父親我也不怕，高三那年，我們之間有過一次激烈的衝突，我的叛逆期很長，誰知父親叛逆期更長，衝突理由大概是我太過奢華，無理要求一台數位相機，又風騷學人戴隱形眼鏡，我是粗魯人，隱形眼鏡戴了右眼，左眼戴不上去，鎮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日子，父親是擔心我眼瞎？急著載我到眼鏡行給專業驗光師取下，而我惱羞成怒，鎖緊房門，以下故事是這樣的：喝了一點酒的父親瘋狂敲打我的房門，而我以踹門當成應門聲，然後是暴衝的我和暴怒的他在二樓走道扭打，然後是全家擠在樓梯間勸說，小叔忙著支開父親，我被緊急帶上小豐田，大哥連忙驅車逃離大內，騎樓圍滿湊熱鬧的親戚。
那個暑假，母親與我的剾菇計畫，為了搶先專業菇人一步，我們天沒亮就摸黑出門，次次都忘記帶手電筒；提早出門也為了菇的鮮度，雷公菇常不到幾個時辰立即凋謝，我們常在路邊撿到萎凋的雷公菇。我們在荒野中低頭尋找菇的蹤跡，剾菇需好眼力，視線低到地上，像我這樣目珠生在頭頂的孩子，怎可能有菇緣呢？我看過的雷公菇，菇狀殊異，菇傘張開，可以大如人臉；亦可精壯如大拇哥，高度不超過二十公分，菇柄的部分最好吃了，含在嘴裡，口腔牙齒如擰水器將甜分擠出，還有一點土味的香氣；菇傘的內緣藏著許多土漬得細細清理乾淨，偶有兩三隻小蟲也是常見的事，我不怕。
那個暑假，坐在母親機車後座、徹夜未睡的我，體力早無法負荷，我是一個疲倦意識低能的孩子，所謂疲倦意識就是無法確切感知自己的痛苦，以為自己無敵。
我們沿曾文溪低頭尋菇兩個禮拜，成果並不豐碩，如何向父親交代呢。
母親笑我大目新娘，眼睛很差，我笑說看人臉色我倒是拿手。
我才突然抬頭，隔著白色堤岸，嚇得看見曾文溪對岸的山頭，突兀地生出一座涼亭──
山頭上的涼亭，它讓我嚴重不安，它又是觀景、觀潮、觀日、還是觀月亭？
山頭上的涼亭是對岸山上鄉天后公園園區部分，它是一座具體的真實的觀景台。
我開始懷疑那個暑假，涼亭底一直有人俯瞰我們母子。山區做為一座天然劇場，我們母子上演的人生戲齣清清楚楚收攬在涼亭眼下，我的心底不由森寒起來，涼亭建築於我的意義遂在於此，我找到了。
菇期終將結束，遠雷退得更遠。那個暑假母親騎車載我行進霧中，轉上晨跑鄉民出動中的北勢洲大橋，父親將回來了。
本來我想述說的是一則關乎「上與下」、「高與低」、「看與被看」、「農暇與休閒」、「禁忌與遊戲」的觀察記事，卻意外寫成了一篇涼亭與雷公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