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來了，那是唯一一次全家出遊，遊興不高，但我心中有一分大喜悅。所謂全家還加入阿嬤以及二爺爺，記憶如此瑰麗，讓我捨不得將它寫下。目的地是南鯤鯓代天府，全台灣阿公阿嬤的熱門景點，也是我們家私房景點。那天香客眾多，遊覽車絡繹，鞭炮與鑼鼓聲響未曾斷絕，豔陽天下我們在鹽分地帶以防遭香客擠散因而集體行動，集體行動卻不多話，不停上廁所、不停燃香祝禱捐贈香油錢，我們全家出遊如上演默劇，檀香捲出的淡霧失去了視線，我不時注意家人的心情與表情、小心誰可別走丟了。

我們去拜王爺公與囝仔公、去附近全國知名呈塊狀呈絲狀的魷魚鱈魚捲市集，那裡有論斤賣的小魚乾一山山、色塊遠看如棄置不用鐵絲球網，白日的鹵素燈下，橫躺千萬隻油炸螃蟹與千萬隻章魚白腳，畫面是一火山爆發海底世界。隨手抓來我試吃一隻，傳來酥脆卡滋聲響，凌空一包包透明袋裝自來水得以拿來驅逐大頭蒼蠅，反光折射老闆娘因遊客寥落而見有呆滯神情，炙熱的陽光使人心緒焦躁，我猜想誰快發脾氣了吧！路邊一攤攤的青芭樂、情人果，我最愛的燒酒螺細分大中小微辣，我趕緊買一包綜合辣。上車開冷氣、車上全家六口吸螺肉、塞嘴巴，我們滿嘴辣，不說出的言語更辛辣，人手都一罐愛之味麥香茶。

離開南鯤鯓，沉默、大家心中都不甘於回家，連阿嬤也想多看，只因很少有人帶她出門玩。過急水溪是嘉義縣，我們又去布袋港買剛上岸的海鮮，一籃籃活跳蝦暫時放在魚販贈送的白色保麗龍盒，裡頭細細鋪上一層碎冰塊假裝冷凍，我們遂以冰融作倒數計時──我們又驅車前往雲林北港、一家六口橫走馬路中央像黑道路霸，我們忽略沿街叫賣蒜頭、糕餅、鐵牛運功散的流動攤販、忽略滿地匍匐兜售毛巾口香糖的肢障孩童，最後在廟後沿路生成的小吃街點四菜一湯當ending。

記得當天返家不過三點多，還是太早了。二爺爺帶我來到他常拜訪的農藥行，開口即向在座農友炫耀說早上去了北港，桌上一壺剛煮好的茶，茶香飄散，配上雲林買來的綠豆椪與芝麻大餅，大家吃餅談收成，我穿梭在無數年年春、除草藥隔成的紙箱隧道，一呼一吸盡是農藥味。我如此幸運得以聽見來自二爺爺的感言──他說伊足歡喜，三十年來第一次，三十年。他舉杯對眾，「來、飲茶。」

更多時候，是我們一家四口漏夜遊蕩在夜市，也不管隔日小學生作息，野到午夜一二點。有一個極富未來感的畫面，當我撞見、失神而有想哭之衝動──那是父親的車門開一半，冷氣、廣播不斷溢出，車內小黃燈如睡前燈，於暗夜山區街道如一發光洞窟，讓人有一躍而入之衝動。是的，一躍而入，那幾年我老將上車、爬樓梯、上床睡覺等行為鏈結、反射在一起，每每糊里糊塗將鞋子脫在馬路邊，發現時通常已離家數公里遠，關於一孩童上車肢體之隱喻我也分析不來，大概有一點點興奮因深夜出遊，有一點點睏因太晚別出門。我們最常去麻豆夜市，途經深夜台南平原，彼時麻豆糖廠仍在運作，車過總爺社區，我喜歡將臉緊貼窗面，只為貪看夜間之製糖經典畫面、看靜止鐵支路上的蔗糖小火車與我們的小豐田平行，如今已是歷史場景。

我正在電腦前懷想過去，以文字追逐靈感，轉彎、減速、踩油門。車體是我的記憶體，我的腦袋亦是一行車紀錄器，輕輕放開你右手的滑鼠吧，你看，它的外觀是不是很像一部小客車？

常被一惡夢驚醒，你也是。夢中地點像在布袋港路上，也像在七股與北門與將軍。我們的車子行經兩邊盡是魚塭的產業道路，沒有護欄，路旁標語不斷告示以減速慢行，慎防墜水意外。我夢見天地瞬間暴雨，雨刷紛紛脫落、去路視線不明，左右池水漲高，陸路成了水路，眼前汪洋一片，車內是父親與我。父親努力放低車速，保持平衡，幾乎停了下來，雨水如瀑布的車廂內，我們父子對看彼此，未曾有過的鎮定神色在張狂雨勢之間，突然一陣大浪打過來，我們的豐田小車失控旋轉三圈、滑進了漁塭，先浮載於水面、漸次水勢高過車窗燈、車窗直至滅了車頂──

曾在類似新聞得知，有另一對父子因在港邊碼頭倒車，失控墜入海中，初始幾分鐘，尚未罹難的兒子在水中撥打手機，訊號刺破水面，家中母親適時接起，畫面難以描述，對話只能陷入一片驚恐與一片嚎哭：「你們在哪裡？」、「在水裡」、「快救我」、「下輩子還要當你的兒子」當一切逸離了現實，電話兩端尚未回神，河水即夾帶大量漂流物轟轟然灌入。攝影棚請來專業學者講述求生方式，形容會有那一瞬間，當水勢漸漸滲入，自踏板、坐墊、照後鏡、在蓋過人身之零點一秒、兩秒，失去重力的車門，只需輕輕一推，如掀一頁薄紙，抓緊時機如魚族閃閃逃命而去──

是有那一瞬間，我看見父親輕輕一推，讓我游了出去。日光打在水面，折射再折射，給我線索，就在我為無名水壓往上拉去之零點一秒，我奮力伸長臂膀，一手拉住父親──水中我們翻騰如蛟龍，為柴枝刮傷，為垃圾制纏。

我看見小豐田慢速飄向另一水域，父親在水中為不知漩渦再次捲走，我張口大喊，我吃水、旋即向水面竄升……

我看見小豐田直直插入河底如一記憶殘骸，最後輕輕震出一水煙、數千數萬魚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