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棒球場

現在是中華職棒第幾年？

我家男丁各個都是中職球迷，且私有擁護的隊伍。父親地域性很強，家住台南所以支持統一，大哥喜歡黃衫兄弟，夢想拜訪兄弟大飯店；他們愛看更愛打，還在鄉里組織球隊，到現在仍保持每周運動的習慣。我愛看不愛打，更不愛運動，害怕兩好三壞、九局下半，判生死定輸贏的時刻。我喜歡的應是棒球延伸的文化吧，比如我喜歡味全，特愛在日曆紙畫味全符號：五粒紅球排成上三下二，看似簡單其實很難畫。

因喜歡味全，布丁只吃味全，不喝牛奶的我都慫恿阿公牛奶牌也要選味全。

我曾是中職球迷嗎？那已是職棒五年的事，清晨六點醒來，下樓第一件事便是打開《民眾日報》，我看報紙是從體育版開始，學會看賽事表，驗算打擊率與防禦率。

大哥喜歡中職，並熱衷於剪報，報上所有球員英姿他細細裁下貼在全白記事本，《民眾日報》剪完，我就沿著騎樓找報。伯公是鄰長有免費《台灣日報》，當鄉民代表主席他家訂《中央日報》，有一戶訂《大成報》只有影劇版，我們兄弟每天最期待小叔傍晚下班，因他會順路在永康買回畫質極佳且是全彩的《民生報》，讓我長期以為《民生報》是晚報。

不知為何，那時味全我喜歡的球員盡是深膚色的洋將。最紅的打者是背號三十三的坎沙諾，職棒五年的全壘打王；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游擊手叫做法蘭克，有個叫賈西的離隊又回鍋，多力、蓋瑞、達瑞，我對英文名認識的初始，還學習翻成英文字母：FRANK、GARY……早前味全的洋將尚有艾勃與勃朗，艾勃後來墜樓身亡。有些球隊洋將命名頗為置入，統一有個阿Ｑ，三商有個巧福，記得都是洋投。

那時味全龍最怕遇到兄弟象下勾投手陳憲章，他被譽為「屠龍手」。

有第四台之後，周日賽事固定傍晚五點開打，我家第四台裝得早，鄰居都自備小板凳在客廳，讓我想到電視剛出現的年代，據說買得起的人家，院埕也是擠滿了人。

後來一度出現中華職棒與台灣大聯盟，大聯盟有雷公、勇士、金剛、太陽四支隊伍，然那時我的棒球熱已退了。

經典賽事總是一票難求，加上從大內出發到棒球場車程得花上一小時，若遇上下班尖峰塞在永康鹽行一帶，好幾次進場都打到第二局第三局。為此常麻煩大姨來幫我們排隊，大姨那時已夠忙，還特別交代大姨別排錯窗口，現在想來真麻煩了她。母親不看棒球，兩姐妹到處敘舊，那是職棒六年還七年的事，今年中華職棒都二十五年了。

最近幾次經過台南市立棒球場，我總因入口處那古式牌樓感到時空錯亂，讓我想到南鯤鯓代天府或中正紀念堂等建物。

健康路棒球場一帶其實我是熟識的：五妃廟、台南高商、家齊女中，然後是車水馬龍金華路口，健康路三段還能通安平。

從小對台南的記憶大抵為了看病，大姨熟識府城各路名醫，常由她帶路，跑遍台南巷內老診所，許是如此，我也特別喜歡健康路。

嬸婆也想念成大

我們祠堂內的小孩特別能讀書，記得段考頒獎，七八個年歲將近的堂兄弟姐妹一起上台，在人數不多的偏鄉國小尤受學校老師注目，唱名的莊老師會說：「這群都住祠堂內。」然後指著堂弟說他家在菜場賣豬肉，指著我說他家在賣酪梨與柳丁……

我們的父母不是做工仔人就當莊稼農夫，拚命掙錢供子女就學，連助學貸款都捨不得辦，就為了要讓子女安心念書。

雖說大學入取率已近百分百，在偏鄉地區考上大學仍是驚天動地之事，尤其像我們這種祖先以科舉功名致富的大家族，榮譽感特強，士農工商觀

念根深蒂固。

大家族愛讀書也愛比較，我完全明白其中的苦，這其中嬸婆又最愛比。

阿嬤從年輕就被嬸婆一路比到老，比生兒育女、水果生成、祭祀雞鴨的體型、孫子成績……阿嬤過世前得知我考上博班，還不忘提醒我放風聲給嬸婆，像要我替她出一口氣。

國小段考成績太爛，我很怕被她笑，會連著幾天避開嬸婆，只因她喜歡抓著我們追問分數名次；考第一名我就故意在她家門口走來走去。嬸婆喜於比較的心理把我們七八個孫姪往上拉，大家小學中學成績真的都頂呱呱。

我因家裡沒人念大學，對升學概念止於高中職，父母親忙於工作，基本上念書是自己的事。比較有想法也是嬸婆，我們七八個姪孫考大學那幾年，若問她第一志願填哪裡，她會毫不猶豫告訴你是成大。

台南大概沒有家長不愛成大。成大校史悠久、國立光環，學費較諸私立學校有天壤別，又是企業最愛，嬸婆一一剖析說得很像她是畢業校友，最主要的原因是離家近吧，若能通勤住家裡更好，不捨得不希望孩子讀太遠。

誰料後來我們七八個都考上更遠或更貴的大學，一學期只回家一兩次。

我也想念成大呢，卻連開口說出成大兩字都感到羞赧，只因大家族中我家最被看不起，阿嬤喪偶、父親低成就，我很能讀書卻嚴重缺乏自信，讀高中時覺得講出想念成大是打腫臉撐胖子。

然我記得初進成大校園是為了全民英檢複試，校園大得讓人無處藏躲，國二的我像驚弓之鳥，還穿制服來應試，太乖了！那是我對大學想像的初始：分明秩序的校區、連接成蔭的樹林、國泰人壽的榕園，南國陽光灑落鳳凰木柏油路，二十歲的男大生騎單車大聲唱歌，那不可一世、自豪自在的表情非常震撼我。

那次測驗也很戲劇性，英檢複試主要考口說，記得是在修齊大樓一棟有視聽設備的教室，能進複試我已受寵若驚，加上對機器操作不熟，整個人一直處在狀況外，我尚且不知作答已開始，因太緊張、恍神錯過了第一題，接著第二題、第三題，題號就一路亂下去！當我戴著耳機看到鄰座考生表情豐富、對答如流，驚慌失措到有一題還用台語回應。

那次複試通過了沒？不告訴你！那也是唯一一次家長陪考，父親堅持坐在大學湖邊的長凳等我，只因放牛班的他覺得在大學做的事就是大事，他那天還穿皮鞋呢。出了考場他沒問我會不會寫，走向停車場路上，他極靦腆、聲音微弱，像述說一難以啟口的心願：「拚一點，看能不能考上成大。」（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