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奕成
小時候,我有個外號叫「好笑神的」,記得家族長輩只要聚在一起,總會摟著我說:「甲伊老母真像一個模仔印出來的,笑起來目睭一條線,像菅芒割過」;而長大以後,凡見過母親的朋友們,也總會說:「你跟你媽長得好像喔!尤其是笑起來的樣子──瞇瞇眼咧!」每次只要聽到這樣的「評論」,我的反應通常是──真的嗎?
真的嗎?雖然是問句,其實是如假包換的。
高中時,學校舉行親師座談會,母親說她一踏入教室,都還未表明身分,老師便趨前來說:「奕成的媽媽,請坐請坐!」
一次,我去超市買東西,有個陌生的女人一看到我,便直喊:「你是阿英仔的子!」這有如發現新大陸的驚呼聲,瞬間引來旁人注目,我當場尷尬微笑點頭。原來,她是母親的同事。
類似情形一再發生,有一天我走到鏡子前,刻意地開懷大笑,笑到都流出淚了,竟然發現自己果然是家族長輩所說的「甲伊老母真像一個模仔印出來的,笑起來目睭一條線,像菅芒割過」;但我馬上對自己說:「每個人都是最獨特的,他們都說像,那只是外表而已,個性一點兒也不像。」
譬如說母親是好面子的。某回閒話,她說約莫三十年前,有次上市場忘了帶錢,便跟同行的鄰居借一千,我問:「有需要那麼多嗎?三十年前?」她看我像阿呆一樣,說:「吼!是免彼濟啦,但是我欲呼人感覺講我欠大條的,嘸欠小條的!」聞言,我瞠目結舌。
又譬如說母親是好熱鬧的。她喜歡約朋友、鄰居來家裡「方城戰」,俗話說:「一個查某惦刺刺,二個查某像菜市,四個查某吵上天。」此役一開戰,洗牌聲事小,那夾雜著話家常的聲音,以及被某人胡牌時,另外三個齊發的尖叫聲。讓我更認同雅舍主人梁實秋說女人:「三五成群,說長道短,聲音脆,嗓門高,如蟬噪,如哇鳴,真當得好幾部鼓吹」,此言不差矣!
真的,對向來懶得揣測人心、喜歡安靜地讀書寫作,甚至有點孤僻的我來說,除了外表,我一點兒也不像她,一點兒也不。
直到有一天,我忘了為了何事對弟弟大發雷霆,罵起他來有如連珠炮,劈哩啪啦,罵到情緒激動還全身顫抖。父親以不可思議的口吻說:「恁大家緊來看覓,發脾氣有影是伊老母的翻版!」
瞬間,一片肅殺的氛圍,被父親的笑聲瓦解了,驀地我閃過父親總以「虎霸母」稱呼母親,也不禁噗哧地笑出來。
原來,我是像她的,可不是嗎?
母親喜愛閱讀《幾度夕陽紅》、《煙雨濛濛》等言情小說,我自幼也喜歡挨著她觀賞瓊瑤小說所改編的連續劇;母親喜愛看歌仔戲,從野台到電視,我最早對《紅樓夢》的認識,便是從楊麗花歌仔戲而來的;母親喜愛哼哼唱唱,國中時期我還曾異想天開,立志當歌星呢!原來,我真是像她的──不僅外表像、脾氣像,即便我的文藝基因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