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電影《戀戀風塵》，是從音樂開始。大學打工的咖啡店裡，平日沒人的寧靜夜晚，陳明章的吉他悠悠在燈光裡輕盈流洩，震盪當時年輕的靈魂。後來，想起這音樂，都是昏黃的記憶。直至看見電影中的黑白天光，竟有那麼一點詫異，不過，反正書寫的都是記憶。電影裡，音樂很淡，對白很淡，卻充斥著大量天光、暮色、山林的自然色彩，這些都是語言，無聲的語言從心裡衝出來，在電影靜默時，靈魂與影像對話，是的，這是侯孝賢想要的親密關係，讀影的親密關係。《戀戀風塵》是說故事，還是展演生活密度？明明取材於吳念真的戀愛故事，理當可以渲染煽情，卻將鏡頭拉得那麼遠，你將會牢牢記住空間、時代氛圍，人情氣味，當然主軸愛情裡的悲歡離合，成長與幻滅，也都欲拒還迎地曖昧表達出來了，甚至在昏昏欲睡的空景之中，觀眾也不會忘記，替兵變的阿遠心痛到深刻的地步。侯孝賢應該很喜歡火車，除了暗示等待與歸來，火車應當蘊含主角的心理狀態，《咖啡時光》裡令人印象深刻的電車子宮圖，電車是瞬息萬變的生活中不變的節奏。在《戀戀風塵》裡，返回九份家中的火車與隧道，卻是暗示生命風景的悠遠變奏。影片一開始，鏡頭跟隨火車從黑暗中竄出，兩位主角站在車廂裡讀書的單純畫面，暗示著這應該是生命中不變的風景，然而，阿雲卻流淚了；爾後兩人到台北工作，每一次回家的火車，都離隧道遠一些。第二次鏡頭是從洞口拍起，那一次阿遠丟了摩托車，兩人情緒低落，暗示成長的腳步追上生命的坎坷；第三次是相隔隧道有段距離，天光從側面大舉落入行進中的鐵軌，那次兩人平和地衣錦歸鄉，和家人祭拜天地鬼神；第四次是阿遠當完兵返家，情傷的情緒已經平反，鏡頭是直接落在號誌燈上，生命已經天寬地遠。短短的每一次瞬間，我得見，少男少女的成長歷程在返家火車的落點裡，悄悄完整化。而空景，沒有語言，卻是最大膽的敘事與最美麗的象徵。於我而言，最精采處莫過於阿遠兵變痛哭後，鏡頭直接轉至防風林上橘色的夕陽，橫行的風景持續一兩分鐘。侯孝賢的空景是突然跳躍，不似有些導演會帶入情緒想法，他不說明阿遠情傷如何痊癒，只遠遠帶入風景，觀眾面對無可言喻的空景，只能跳出、放下、淡定，就像一般人情緒過於滿溢，必須出走、必須旅行一樣，空景也給我們和劇中主角一樣療癒的收穫。透過空景與片段的鏡頭敘事，導演侯孝賢從淡漠的生活片段中，拉出生命大如風景的曠遠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