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樹殘留著一條條刀剉印記,形容漸地枯槁,鄰近大樓遮去陽光也搶去它日前的風采。
第二年,柿子仍舊結滿,果實成熟前,建商引來電鋸,將那樹硬生生地截斷。大姨病情於那年夏天急轉直下,光亮的屋瓦逐日晦暗,朱紅欄杆斑駁出棕褐色鐵鏽。
外公躺臥床上,沒人敢告訴他大姨的事情。
升上國中,筆記簿上的方格更小,要記錄、弄清楚的事愈來愈多,而需要媽前去洗衣打掃的人家漸地減少,媽神色鬱鬱著。黃昏時,媽疲累的身影在巷子裡久留,終於她忍不住帶著美姨一起到大姨病榻前──「阿美來看妳啊!」媽的聲音哽咽,大姨勉力睜開眼睛,嘴角咧出一抹笑意,三人的手緊緊地握著。
大姨走了,表哥們一個個往外飛,狹巷漸地冷清。美姨踩著鐵馬來來回回,雙輪喀啦喀啦轉動,纖細身形漸地圓潤。
外公緊閉雙眼,時而睜開昏暗的眼神。美姨殷勤服侍湯藥,側耳傾聽外公喃喃不清的話語。
牆上滲出一道道水痕,無人租賃的客房一間間關鎖上,蜘蛛網自角落細密牽出。癱躺的外公看起來愈發瘦小,蒼白臉色下平放著四肢,濃痰鬱鬱,時而喘哮,時而酷酷咳起來。美姨輕拍外公背脊,手絹毛巾忙不停更換。外公不再嘮叨,昏沉的意識沒有任何堅持。之前外公成天將黃曆拿在手上,一邊撫弄髭鬚,一邊仔細翻閱著,早晚一柱清香,遇有重要事情必定請示神明,長年臥病後,求神問卜的換成美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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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病重,媽與美姨時時紅著雙眼,又一次她們沉重攜手,再怎麼緊握仍留不住撒手的親人。
外公走後,舊屋瞬間蒼老了許多,水塔囤積淤泥,鐵欄鬆動搖晃。舅舅們提議快將房子賣出去,美姨堅持要將房子整修好再說,另一波紛爭潛伏巷底。美姨的歌聲沙啞,腳力早不似之前輕盈,而我則於這時,搬進那空寂的屋裡。
空房近十間,我和美姨擠在最靠近外公的小房間。房內三分之二空間擺放一張大木床,四圍堆放舊物,牆上掛著泛黃照片。陌生影像裡隱藏熟悉的感覺,其中包括美姨穿護士服那張。美姨喜歡指著照片讓我猜看誰是誰──老舊照片裡一張張清新的臉,大姨、媽及美姨的年輕樣貌於其中隱隱現現。美姨常一邊和我分享記憶一邊陷入沉思,神情迷離恍惚,當時我不懂她眼底的落寞─
─關於那些被人情擠壓的少女情懷,及那為仇怨禁錮的歡樂,已隨青春而隕歿。
被攔腰截斷的柿子樹無法再長新芽,徒然站立牆邊!
美姨天生賢慧,即便未婚亦滿懷母愛,她信奉慢條斯理的生活哲學,喜於爐前耐心烹調,煨煮一道道滋養的美味。和她同住那些日子,坐在餐桌前,看著她溫暖的神態,驀地感覺──美姨是媽的化身。
附近高樓林立,都會發展的腳步正在逼近,建商意圖收購巷裡住家改建大樓,鄰居陸續搬離開。舅舅們一次次前來,從協商到動怒,才剛修理好的屋瓦危危顫顫,牆縫裂開,水漬又滲流出來。
「趁現在還賣有好價錢,為什麼不趕快賣?」
舅舅無法理解美姨的居心,一次次憤怒咆哮起來。美姨溫和的性情遇著這事一點也不願讓步,她獨排眾議,一再拖延阻擾賣屋的可能。三天兩頭便有火爆場面於巷底發生,對立的眼神相互傷害。
我縮藏房裡,總等外頭吵鬧平息,才躡著腳步探出頭,於橫倒桌椅間找尋美姨身影。美姨通常待在外公房裡,面對外公照片靜默不語。這時,我似乎能懂得──這一連串風暴,總有它深刻的理由!
之後媽更換工作,要我搬回去和她住,我於是離開美姨,離開巷底持續凝聚的陰霾與仇怨。
姨丈將熱水沖進壺裡,壺裡茶葉相互推擠而後結合一起──這樣多年沒見,除了講話語調更緩和,姨丈的神態及他和美姨一起給人的感覺始終沒變。陳年往事一聊起來,彷如這幾年才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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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學,視野拓寬,關於童年及中學前的生活印象,盡被封鎖於記憶儲藏櫃。小巷如一灘死水,無法融入都會的伸展脈動。美姨仍於磚牆裡堆砌歲月,鐵馬顛簸往返,路面於寒暑更迭中綻裂開來。
大四那年,突然聽媽說美姨要結婚了,並指名要我當她的伴娘。
美姨要結婚?
人生情節豈可跳接得這樣突兀?時空延宕太久,情與理變得荒謬。
穿著正式洋裝重返小巷,紅磚牆褪為淺紫色,牆頂玻璃換成銳利的碧綠色。穿著高跟鞋踩向巷底,遠遠便見舅舅們著西裝站在門前,客廳裡擠滿人,一些久未謀面的親戚議論紛紛著。媽頭插紅花,裡裡外外地忙著,見我前來,連忙將我喊進美姨房內。
狹窄的屋裡只能容納兩三人,美姨端坐床沿,要我幫她將手環一一戴上。美姨又豐腴了許多,蓬鬆的白紗幾乎占滿整張床。她脖子戴滿金項鍊,手腕、指間金光閃閃,腰腹間一圈圈贅肉頂出滾繡的花邊,身體一動渾身便叮叮噹噹地響著。美姨濃妝的臉龐難掩緊張,我替她將剩餘的幾條鍊子戴上,一邊用吸汗紙在她額前及頸項間來回擦拭,屋內堆滿雜物,牆上照片擁擠著。
「新郎來了!」屋外傳來叫喊──
我牽著美姨,先到外公的牌位前上香。外公棲息牆上,嚴肅神情露出笑容,一路護送我牽著美姨裙擺,於眾人目光簇擁中緩緩步出巷子。豔陽照來,紅磚迷離,巷子顯得特別漫長。幢幢屋子後退著,大姨家褪色的房樓站立路旁邊,窗簾裡面,彷見大姨正從相框裡瞧望著外頭。
禮車等在巷口,上車前,美姨要我將扇子交給她。
車啟動,長串鞭炮於巷口霹啪響,眾人於車外對著美姨揮手,目送禮車緩緩駛離開,而後車窗下拉,扇子被丟出──濃嗆煙硝於空氣中散開。我蹲下身將那扇子撿起來,一步步走回巷裡。鄰近房樓繼續攀高,小巷旋將被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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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姨婚後不久,外公的房子便被賣出,怪手轟地挖開磚牆,水泥地一路被破壞,過往車輪及腳印盡無蹤影。都會陽光抹亮大樓身影,老房舍只能黯然隱退。美姨告別都會,從此移往小鎮過生活,媽則繼續在城市裡辛苦奔走。
血緣匯集,命運卻將人引往不同去路,我遠渡重洋,從此與故鄉漸行漸遠,小巷於記憶中一天天模糊──往事濃愁,轉眼卻如煙霧般飄散無影!
而不消多久,我遠走的腳步突然被喚回,愣愣站在媽危急的病榻前!
美姨隨後也趕到醫院,見媽剃光頭髮,目光呆滯地躺著,兩眼不覺泛起一陣潮熱。
「妳知影我誰人否?」美姨於媽耳邊殷切地喊著──
媽一臉茫然,兩眼空洞無神……
美姨摘下老花眼鏡,用手拭去眼角淚水。她緊握著媽的手,勉強擠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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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姨端出一盤切好的柿子,喜孜孜地說這是她在後院裡種的。叉一塊送進嘴裡,慢慢品嘗,感覺那濃豔的金黃色澤,已從澀苦歲月中釀出甜味。
最後一杯熱茶喝進肚裡,溫馨的感覺持續,美姨拿了好些農產品要我帶回去,一邊教我如何烹煮料理。
「以後要常來!」姨丈咧開嘴笑,眼睛又瞇成兩條線……
冷空氣撲來,我要美姨和姨丈留步,逕自越過馬路,對著他們揮手。
車啟動,街景緩緩後拉,回頭望──彷彿見到美姨與媽和大姨相依一起,手心緊緊牽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