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陽光和煦，阿祖坐在四合院門埕的一把矮凳上，腳邊放著一個臉盆，就著陽光，把腳跨在膝上，弓著駝背，緩緩地拆開綑在足上的白色裹腳布。我從來沒看過舊時代女性的小腳，顧不得禮貌，直蹲在旁邊注視阿祖的動作。當她的小腳全攤在陽光下，我看到的是扭曲的五根腳趾頭反折深陷腳掌，因為擠壓，足弓已不見了，與其說是腳，更像是一團畸形、風乾的肉瘤。阿祖就以這雙變形的小腳從晚清走過民國，也踩出漫長的一生。

生長在大家庭，我有很多堂兄姐弟妹，阿祖永遠搞不清我和姐姐的長相，經常喚錯我們的名字，當然也或許是我們和她並不親近。家人都知道，她最疼的是我的堂姐錦美。錦美是我們這一輪的老大，也是長孫女，她還比我的么叔大幾個月。阿祖似乎從小將錦美「據為己有」般的寵愛。錦美跟她同房睡紅眠床，就像她私人的財產。阿祖總是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她，又給她過度的零用錢。大伯父夫婦因經常住在漁具店裡，對這樣的狀況鞭長莫及；不過將我們兄妹三人看顧得很緊的母親，可就不以為然了，我甚至可以感覺出母親的態度，她是不可能把孩子「割讓」的。

錦美初中畢業後，在爸爸的會計事務所工作，出落愈發標緻的她，開始吸引媒人上門。經過相親，她許配給一個富家當兒媳婦。當她的婚期底定後，家人都預期阿祖的失落，所幸錦美的新婿忠厚善良，每次來家裡，必定到後院和阿祖搏感情，似乎也明白他奪走的是阿祖心頭的一塊肉。

我不知阿祖是如何度過寵愛的長孫女出嫁後的空虛，不過家人並沒擔心多久，因為這時四嬸的兒子啟忠大約到了上幼稚園的年齡，四嬸原本在鹿港中學教書，性情嫻靜，不似我美麗的母親頗有個性。在難以抵擋下，堂弟啟忠又被阿祖「據為己有」了。啟忠和阿祖的年齡至少相差八十歲，所以阿祖是用她在清朝時候的教育觀念在寵溺這個曾孫，甚至干預四嬸的管教。

而我們一群堂兄妹從不曾羨慕過錦美或啟忠，有時反倒覺得他們很可憐，當一群孩子在外頭奔跑嬉戲時，他們不僅從沒參與，還必須在又老又駝的阿祖身邊當跟班。

阿祖在約八十歲左右，失去了和她生活一輩子、沒有血緣的唯一兒子，也就是我的祖父。祖父是大家庭的家長，也是個面惡心善、重男輕女的傳統大男人，他特別器重我父親，覺得我那家境清寒的母親高攀了他聰明又英俊的優秀兒子。祖父甚少和家裡的女眷互動，我也沒看過他到自己繼母那裡走動，但他在六十六歲因喉癌過世時，我卻看到阿祖坐在停靈的大廳門檻外，捶心肝的涕泗縱橫，口中還喃喃「我的兒啊」，讓我有如看戲般的目瞪口呆。

阿祖八十九歲那年，某天中午我們在洋房二樓午餐，二伯父匆匆進來喚父親，說聲：「快下去，阿嬤好像快不行了。」當天下午，阿祖在家中過世，據醫生說是「老死」。阿祖過世後，因是五代同堂，按傳統習俗，家人不可以哭，而要心存歡喜。出殯時，錦美全身穿著紅衣衫的女兒不時引來路人的側目，「有穿紅衣服的！」那正是意謂著這是個五代之家！

秋鳳領著我從正興街、海安路逛到民生路的巷弄間，她猶興奮的跟我指點著新發現的老房子。我輕撫著那些人去樓空、和我家洋房一樣的洗石牆面，說：「我家也是用這式樣的窗！」恍惚間，只要推開窗，往裡面一探，穿過長長的屋子，就著天井之光，我又看見了坐在四合院大廳外、背駝得很厲害的阿祖，以及我們如今枝離葉散的五代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