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華麗森冷的寬敞大廳。大塊黑白菱格，鋪滿地面，頭頂一盞垂墬水晶燈。多少年沒有進來這樣的地方了？商業競合，誰出線了，誰沒落了，近幾年，她都毫無關心。連一首當紅的歌都唱不出來，還記憶親近的，或許都成了老舊的歌。

她先是盯著自己腳，後來看看在櫃檯前的青春三人：皓君在詢問時間，楊生與櫻桃不知道說了什麼正彼此調笑。她訝異自己竟然沒有任何脫逃的意志。

皓君眼尖看見後到的她，趕緊向她走來。「老師。」一貫低沉嗓音。柔順髮絲斜垂在前額。濃眉長眼，十分沉靜，是班上最聰明的學生。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聰明沉穩，讓她時常錯覺他較她更年長，抑或是，他已經習慣在年長者面前作勢。不論如何，她看著他，想著，如果命運不狠毒奪走他的任何機會，他日後必定是站在浪尖的那類人。和她不同。

遠方有節奏震著。哪裡的門開了，歡快聲音傳來，幾個人被吐送出來，鎂光般閃現，先走了。

「老師。」是的。是的。是皓君在喚她。換了場地，她的身分依然是老師，沒有改變。

楊生與櫻桃在前方招手，可以上去了。穿著黑西裝背心打著黑領結的服務生在前方領路。一階一階踏上去，她的心就一階一階平靜下來。

一間間格局方整的包廂，一重重厚重的門，包裹住一個個在時間邊緣的異他世界。搖搖晃晃的陰影，嘩嘩作戲，偶有些令人尷尬的歌聲或像動物般的低泣，從門縫裡漏出。每一道門上都有一個似供窺看的圓型小玻璃窗。她看見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孔，靜靜地留在玻璃上面。

門牌寫著三○二號，服務生幫忙推開門，冷淡而客氣地說：有任何需要的話，請按服務鈴。

四人魚貫進入。她走在第三個，皓君在她身後。通風口冷氣狂送，還攜著上一組客人的氣味：混雜著煙臭，體味，殘存的食物後味，迎面襲來。三組人工皮製沙發，繞著桌子擺放。刻意昏黃的燈光，電視螢幕已經開始閃耀幾則宣傳廣告，光影反射在浮誇堅冷如鏡面的桌上，影中人展示著美貌與姿態，煙視媚行，歌藝靈巧。

楊生與櫻桃擠挨在一邊，各自拿著桌上的本子在讀。她坐在最中間，皓君坐在另一邊。櫻桃把本子遞過來，淘氣問她：老師，妳要吃什麼？

櫻桃留著貼耳短髮，耳朵上一只銀耳環。兩隻咕嚕大眼，小嘴，精靈一般。她不在她班上，卻總在周末時等著皓君與楊生補習下課。風雨無阻。三人行，腳步交疊。櫻桃擠塞在兩人中間，鬥鬥這個，戳戳那個。

大家各自朝著螢幕輸入數字密碼，一首歌代表一種自我形象，一種當下情緒。每個人用不同聲線、音調，表達自己。

楊生總是沸騰氣氛；皓君緩緩地唱著；櫻桃時而迷濛，時而甜膩。不管他們怎麼起鬨，她只是靜默地微笑，為他們鼓掌。

牛肉麵，煎餃，炸薯條，主食、副餐、飲料。滿滿一桌，食物香氣。在蒸氣騰騰裡，她看見一張張從容饜足的臉。楊生一臉燦爛，替自己點了一首生日快樂歌。大家紛放下手中的筷子湯匙，一邊拍手，一邊拿起麥克風唱起來。原來她滿懷歉意，匆忙趕至，竟忘了帶上蛋糕或禮物，畢竟是年長者，竟不懂人情世故。但楊生只是爽快地擺擺手說：不用了啦，老師。

在這樣狹小窄隘的空間裡，有吃食，有嘈雜，頓時她有種錯覺，感覺這裡幾乎形成了一個新的家屋。

那麼他們會是一組什麼樣的關係？

皓君細心替她擦拭餐具。將一張衛生紙摺了兩摺，餐具放置其上。她不餓，偶爾吃些點心沾沾水。不知是不是疲乏，胃裡感到脹滿。

皓君與楊生換了位置在唱歌。櫻桃坐在他們兩人中間。一首快節奏的歌，他們唱得興致高昂，櫻桃跟著唱和，搶起了皓君的麥克風，幾根手指碰觸到了他的手指，就在那一瞬，她見到皓君極輕微巧妙地，移開了。櫻桃勢必同樣敏感的察覺，看似無知曉的，稍一停緩，唱了幾句，就鬆開手，假意吃起零食，落了一桌餅屑。

楊生與櫻桃挨得那樣近，卻不怎麼看她。偶然瞥見她嘴角遺留了一小塊餅屑，似看非看，心不在焉，伸出細長的手指，彷彿想要碰一碰，但到半途又迅速地縮回。第二次終於鼓足勇氣，危危地替她撥下來。

「傻子阿妳。」

惹得櫻桃用力朝他的手臂搥了一拳。

皓君默默將一桌餅屑用手背掃進垃圾桶裡。

這棟想像的家屋之外，可能已經夜了，星月黯淡如常。明明仍是夏日，為什麼她總有惡寒之感。皓君看她扶著手臂，走近牆邊將冷氣轉小。她虛飾般對他笑了一笑。

一首對唱情歌。櫻桃的手指淘氣點在楊生的眉心，微笑著，充滿魅惑；楊生眼底熒熒如火，在蔓延。他們的側臉多麼相近，美麗的，充滿力量的線條。他濃密的鬢角，她微微上翹的嘴唇。她唱著歌，看似在他耳邊傾訴，已經如吻。

她看著他們就以為看見過去的記憶。她大口喝著水，一口哽在喉嚨，嗆咳了起來，皓君將手掌放在她的背上，沒有猶疑，毫無畏懼，輕柔拍著，像把難以言說的什麼，在吐納之間，輕輕拍進她的身體裡。

他的手傳來一股軟熱，她內心莫名騷動。所有脈搏都在汩汩搏動，所有聲響都在耳邊迸裂。皓君指尖拍點按壓過的地方，他的肌膚填滿了空隙。她的脖子側邊漸漸紅起來，像哽著一口不能吐納的氣；她的臉像是堅強意志一點點鬆懈，一點點裂開，無可隱藏。

無法中斷的咳嗽聲，聽起來就像櫻桃與楊生甜美歌聲裡的雜質。櫻桃放下麥克風，獨留楊生繼續唱著。

她微微側了身，羞低著頭，告訴皓君：沒事，我沒事。

「老師。」櫻桃喚她。不過就在轉瞬間，她以為櫻桃美麗的眼眸仍會殘存著適才的魅惑灼熱，但她的眼睛裡什麼都沒留下。

「老師。還好吧？」櫻桃一隻手支住沙發，身體往她這邊傾斜。她不知道櫻桃是否看見了她現在的表情。只是離開了皓君的手，竟讓她有點不捨，同時櫻桃找她搭話，卻又使她矛盾地感到舒懷。

「喂，這首妳不唱了我卡歌喔。」楊生對著麥克風說。在間奏之間，一臉索然無味。

「不唱了啦。」櫻桃喊。急急將頭轉回。

「老師，妳，喜歡這份工作嗎？」

她為莫名開啟的問題猶豫了一下，而後緩緩地說：「沒什麼喜不喜歡。習慣就好。」

「是喔。不會很無聊嗎？」

「習慣就好，每件事都一樣，每個人都一樣。」

（待續）